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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心巡天 - 第2287章 命衰矣字體大小: A+
     

    爲今日這一戰,吳詢刻意調動大魏國勢,配合武卒兵煞,一起封住了校場。又調來虎符,使之懸於高天,與旭日並行。

    如此這座本就可以容納千軍萬馬演練的校場,才堪堪能夠讓他們放開手腳。

    今日這一戰,對姜望來說,大約是他證道極真的最後一程。也是他挑戰現世所有二十六重天武道強者後,所要攫取的最後一場勝利。

    這一戰對吳詢來說,只爲證武。他已經是可以定義武名的存在,他只想看看當今武之極,是否能爲洞真之極。

    魏國大將軍右手所掌,是一杆依稀掛了幾處銅鏽的古老長戈。

    它實在是有些年頭了,最早要追溯到諸聖時代,據說是縱橫真聖龐閔的掌中名兵。

    在漫長的歲月裡,換過了數不清的執兵者,有太多次毀壞又重鑄。如今它的杆身,都很明顯地分爲三截——倒都是寒武青銅的材質,但年份完全不同。體現在外徵上,就涇渭分明。

    這不同層次的青銅色,倒是叫這杆長戈更顯氣韻,非俗物能及。

    且它杆身雖然帶鏽幾抹,戈刃仍然十分鋒利。日光照刃,都被剖開。

    它的名字是龜雖壽,代表一種不死的壯懷。

    而能夠與“龜雖壽”一同被吳詢所佩戴,那柄名爲“大鄴”的短劍,自然也非凡品。

    它是魏玄徹的爺爺,也就是那位勵精圖治的魏明帝,留給“好聖孫”的天子佩劍。

    此劍非禮劍,而是殺劍。魏玄徹持之斬蛟,持之搏虎,持之在殿堂誅權臣。

    當初在望江樓上見吳詢,與之一見如故,徹夜長談,引爲知己。魏玄徹解衣爲其披,解劍爲其佩,乃許鎮國大將軍,交託天下兵事。

    如今它懸在吳詢的腰側,的的確確有山河之重。

    吳詢的“武戈”和“殺劍”,都有着榮耀的歷史,隨他一起,爲天下所傳頌。

    姜望當然也知曉它們的名字。

    他只是橫過自己的長劍:“它的名字叫長相思,它是我的佩劍。自出爐起,隨我征戰至今——吳宗師,請指教。”

    長相思沒有什麼輝煌的歷史,只是一柄幾年前纔出爐的新劍。就像姜望沒有什麼高貴的血脈,只是一個從小鎮走出來的年輕人。

    但時至今日——

    天下誰人不識君?

    哪國哪家的名器譜,會漏掉長相思的名字?

    若無長相思,必非信譜。擺出去都讓人笑話。

    的確不需要太多介紹了。

    雙方遙望彼此,視線絞殺在一起,直接在校場的上空,揚開了血旗!

    吳詢的眼皮一擡開,好像放開了馬欄。頃刻塵煙滾滾,但見萬馬馳騁、千軍衝鋒。

    姜望從未見過有人將氣血運用到如此地步,每一縷血氣,都是一位驍騎,是躍馬揚刀的武士!

    這位當世名將並未領軍,但以身爲國,身當萬軍,竟然以瞳術體現了兵陣的殺力!每一次血旗招展,他的眸光就更往前進。這代表這座“戰場”,被他侵略了更多的地盤。

    僅僅目仙人已經不足以抵抗此等瞳術,姜望便將眸光一擡——

    剎那華光滿高穹,交織成一尊清逸仙影,飄然而落。仙龍法相左手虛握拳頭,以虎口託舉右手,右手並兩指抵天,如仙劍之形。

    仙眸內就此射出兩道清光,投入校場上空糾纏的視線當中。

    雙方視野在這一刻近乎無限地擴張,雙方視線也在這目識世界裡近乎無限地切割。

    吳詢的瞳術不斷“攻城略地”,但他所進攻的目標,從一個有邊界的戰場,變成了一個無垠的世界。無論在此投入多少,都不可能抵達盡頭,“佔地”越多,消耗越多。

    仙術·一目盡天涯!

    當然這目識世界不是無窮盡,吳詢大可以試一試,他的瞳術要投入到何等程度,方能夠撐爆仙龍法相的眼睛。

    吳詢當然不會這樣嘗試。

    他只是提戈往前,當自己的眼睛不存在。

    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已經失去光采,如盲無視,他披甲的身形徑自往前,而瞳光卻剝離開來,如數支衝鋒的鐵騎,在空中不斷高擡,也牽扯着姜望的眼睛。

    用固有的消耗,抵住姜望的仙目瞳術,讓彼此的視線,就這樣高懸在戰場上空,彼此糾纏。

    咚!咚!咚!

    吳詢前進的速度並不快,軍靴敲擊地面,一步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就是一支旗幟。

    他哪裡是在往前走?

    他是在攻城拔寨!

    其人每進一步,姜望的“城寨”就要少上一座,直至整個戰場,盡插吳詢之旗,而他孤立無援,八方受敵。

    這種極純粹的對“勢”的爭奪,姜望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且吳詢又以兵家的技巧,加持於武道征伐。

    令得他一擡腳,頃刻就帶來山呼海嘯般的龐巨壓力。

    在未戰之前確立對敵優勢,在將戰之時進行戰場佈勢,在既戰之後強化凌敵威勢——此三勢也,是兵家之“兵形勢”的精髓。

    姜望維持“一目盡天涯”的仙術,消耗是要大過吳詢的。

    所以吳詢選擇維持目識戰場的對耗,以此爲自己確立優勢。現在正是他於戰場佈勢之時,他要進一步強化自身勝勢,而壓縮對手的選擇,讓勝負走向一個確定的結果。

    姜望站定不動。

    姜某原來不知兵。

    他只是一個很瞭解自己的廝殺客。

    吳詢的腳步一擡開,他就清楚自己在“勢”的爭奪上,完全不可能是對手。吳詢對勢的把控,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在今天與吳詢對決之前,他從未想過,“勢”竟然能有如此的運用。

    將沙場點兵,演繹於百步之爭。把千軍萬馬,斬進寸草飛埃。

    只是踏出兩步,已經無處不是敵勢。這要是真的引軍與吳詢對壘,恐怕要從開始被碾壓到終局。

    在這種情形下,若還是糾連於爭勢,只能是泥足深陷,越掙扎越下沉。

    他拔劍。

    劍刃與劍鞘在分離的時候碰撞激烈,炸開來的火星飛轉在劍身。

    仙龍法相掌控了目視,他的視線正在高穹與吳詢的視線彼此逐殺消耗。

    所以這時候看他的眼睛,是沒有任何神采,完全的呆板,徹底的無情。

    但他按劍的手,拔劍的手,此刻有一種極致的張力——

    他好像正在拔山,拔一座撐天的巨山。

    青筋爬在手背,好像甦醒的怒龍。

    他完全不爭勢了,任由吳詢攻城略地,抵至高峰。任憑整個校場,插遍吳詢“勢旗”。

    他不爭於外,而問於內。

    問這具身體,是否有力。問這柄長劍,是否能夠前行。

    此刻他如在千軍萬馬所圍的戰場最中心,獨身仗劍,仗這一夫之勇。

    吾欲勝,欲萬勝,雖千軍當道,萬馬如潮,吾往矣!

    劍刃與劍鞘的分離,結束於最後一聲脆響。他一劍斬出來,恰恰在那名爲“龜雖壽”的長戈遞來時!

    千鈞一髮,流光相會。

    嘩啦啦,波瀾驟起。

    它體現在無垠的虛空,也體現在真實的時光,人生的長旅。

    人們看到兩條浩蕩的長河,從虛空中涌出,交錯於校場。

    歲月和命運的長河再次交匯了。

    姜望以假天之態,再次斬出他在隕仙林裡奠定古今洞真極限的那一劍——曾見青史,歲月如歌。

    如果說吳詢已經完全佔據空間上的“勢”,此所謂“地利”。那麼姜望這一劍,就剝奪了時間上的勢,此所謂“天時”。

    如果說吳詢把控了客觀的、物質意義上的“勢”,這座校場盡是他的“勢旗”。那麼姜望這一劍,就贏得了命運上的勢。

    勢雖壯,命衰矣!

    劍鋒斬長戈。

    吳詢雙手持戈,一隻手翻掌下按,卻仍不能阻止長戈揚起,甚而帶動他整個武軀後仰,腳下失根。

    地勢亦輸矣!

    姜望人隨劍進,劍鋒貼着龜雖壽的長杆走,人也逼近這天下聞名的武夫。

    先斬歲月,再斷命途,最後收身。

    這一劍還未斬盡,姜望鼻端先嗅到一種濃重的血腥味。鋪天蓋地,如陷修羅鬥場。

    他這時候才明白,青銅長戈龜雖壽的銅鏽,並非是鏽,而是強者的血!

    不是一般的強者,是超越絕巔,擁有不朽之意的強者!

    正是因爲沾染了這等強者的血液,這杆“龜雖壽”,纔沒有隨着龐閔的死亡,而逐漸凋落。纔在龐閔已經死去這麼久之後的今天,依然作爲天下名兵而存在,依然彰顯鋒芒!

    難道縱橫真聖龐閔,當年還持此兵,傷害過超脫?

    難道龐閔不僅僅是真聖境界。

    在儒祖法祖墨祖之外,創造縱橫家的龐閔,也曾走到那無上的境界麼?

    姜望的思緒只是一閃而過,因爲往事都爲塵埃!

    時至今日,他在隕仙林所創造的古今洞真殺力第一的記錄,仍然沒有被人打破。

    也就是說——

    絕巔之下,此劍沒有對手。

    縱然吳詢已經圓滿,隨時可以踏出那一步,也不能例外。

    所以在大勢反傾,險被掀翻的此刻,吳詢以武意引動了青銅長戈上的古老強者之血,將那存在於時光長河裡的恐怖氣息,引至現世中來。

    人們這時候可以看到——

    在校場的最中央,姜望與吳詢,幾乎已經貼身,距離不足一步。

    長相思的劍鋒,在龜雖壽的青銅長杆上前行,那浮凸的雕紋、輝煌的過往、無數持兵者留下來的印痕,都不能將此劍阻攔。

    唯獨是那數點鏽跡,體現了歷史的斑斕,銅綠之中,泛着迷幻的黃。

    姜望的劍仍在前進。

    虛空中與命運長河交匯的歲月長河,卻在這個時候分岔、倒卷。

    嘀~嗒!

    它從一條虛幻的長河,變成一滴真實的水滴,恰恰滴落在那青銅長戈的鏽跡上,一瞬間將涌動的斑斕都澆滅了!

    這一劍逆斬歲月,讓過去的歸於過去,停在過去。

    什麼古老強者之血,在漫長的時光沖刷後,它就只是一滴血而已!

    現在重新是長相思和龜雖壽的交鋒。重新是姜望和吳詢的對決。關於龜雖壽的“過去”,已經被切割了。

    現在劍鋒還在往前走。

    吳詢的一隻手已經離開了青銅長杆,握住了腰間那柄名爲大鄴的短劍。

    虛空中只剩下一條名爲命運的長河。

    而姜望彷彿剛剛自命運的河道里直起身來,溼漉漉的一身苦海之水,卻遞出了今日這一戰的最後一劍——

    劫無空境!

    吳詢在這一刻,失去了一切。

    他似鐵騎突出的瞳光,在高穹與仙龍法相交鋒、把目視世界切割成千萬碎塊的視線,一瞬間崩潰了。

    如知音死,琴絃斷。

    他那猶在掙扎的戰戈龜雖壽,一時間脫手而出。

    那柄養在鞘內的大鄴劍,竟然拔不出鞘!

    他如此強大,卻被剝離了所有,斬斷了命途。

    “我輸了。”他帶着笑的這樣說:“我終於見識到,什麼是古今第一的洞真。”

    “武”的極致並不輸於“道”,他輸了這一戰,是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吳詢,輸給洞真境的姜望。

    他接受這結果。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破碎。

    因爲姜望的劍並沒有停止,姜望的劍還在往前。

    勝負已分,這場戰鬥應當結束了。

    可他在姜望的眼睛裡看到的,是極致的冷漠,極致的無情!

    姜望真想殺我?

    這是吳詢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所謂的約鬥,本就是一場陰謀?背後主使者是誰?景國?楚國?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無數個念頭,紛至沓來。

    但這些念頭,很快就碎滅了。

    因爲他在那極致冷漠、無比空洞的眼睛裡,驟然看到一點光亮。那是一縷跳躍的、赤金色的不朽之光。而後就聽到“嘎巴”一聲脆響——

    姜望那持劍的右手,直接自手肘處翻折,扭曲成一個怪異的外凸之形。掌中握着的長相思,自然也就偏離了固有的軌跡,從吳詢的天靈掠過,削去他胄上頂纓。

    鐺!

    盔槍被斬斷的聲音,稍後一些才傳來。令吳詢脊生涼意。

    他在這種徹骨的寒涼中,恍然生起一種明悟——他剛剛看到了……真正的天人。是天人姜望,而非那個現世第一天驕姜望。

    而後他便看到,姜望以折手握劍,直挺挺地往後便倒。

    這一倒,令吳詢剛剛緩過來些許的心,又猛地墜落!

    “哥!”

    “姜望!”

    “東家!”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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