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的大廚，是有一回晏賢兄過府來赴宴時自帶的，一開始自己帶酒，後來自己帶家具，再後來自己帶廚子，這也是與晏賢兄感情漸篤的證明。


    姜武安自不會傷了好友的盛情，吃過那一頓後，當場就拍板讓人留下了。這廚師手藝是當真不凡，入府之後，重玄勝都來得更勤了。


    因張臨川替命雷占干之事，重玄勝在鹿霜郡一番整治。整治得很好，別的且不說，博望侯府武安侯府里的鹿鳴酒，那是越喝越多，已經填滿了酒窖。


    口腹之慾雖是俗事，可俗起來真的很快樂。


    姜望、向前、白玉瑕，再加一個褚麼，是大口吃喝，歡聲不斷。


    向前的面容，在凌亂的鬚髮里看不清輪廓，眼皮無精打采地查拉著∶「我的勇氣已經用完了。不等姜望說些什麼，又轉過身去，哈哈大笑著，大搖大擺


  地往外走「再去外面轉轉，摸點勇氣再回來」


    白玉瑕並不知道向前這是為什麼，但是他尊重向前的選擇，


    現在只需要姜望的默許。故而只是起身道「我送他。」


    而姜望獨自坐在位置下，手裡拿著一樽酒，慢慢地飲盡了。


    臨淄當然是個好地方。


    是齊國的權力中心，是世下最有名的雄城之一。


    那裡有龍虎相競，那裡有世間繁華。


    它能夠滿足人們的一切欲望，包容人們的一切野心。


    當然值得天下英雄於此爭風雲。


    但對向前來說，那座霸國王都更是意義深遠。


    那是道歷八四七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唯我劍道當世唯一傳人向前，生平第一次，踏足臨淄，


    聲名越重，越是難以像以前一樣自由。


    從前他姜望穿郡過府，幾人識得他來?大可以大搖大擺。


    如今他再想要悄悄潛去雲國見安安，難度比以前高了百倍何止。


    就如那一次他特意出海，想要當面感謝竹碧瓊，也必須要考慮到武安侯那個身份所代表的政治意義。


    只能輕裝簡行，做賊似的偷偷摸摸.

    但即使是那樣悄悄地來，他也未能見到竹碧瓊本人。


    白玉瑕帶著宋遙的親筆信上門求見，信是收下了，竹碧瓊本人卻未露面，說是正在閉關，他手下的人傳了句話，說什么正在修行的緊要關頭，不便見客。已經完全適應了門客角色的白玉瑕，如是匯報到。


    姜望本人是不方便出現在月牙島的。


    公開出現會讓人話法，藏頭露尾更讓人警惕，故而只好停在海上，讓白玉瑕去送信求見。


    上一次來近海群島，竹碧瓊也不說什麼時候是相見之時。


    但姜望是到這一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竹碧瓊似乎是在有意避開自己，逐殺李道榮的時候，怎未見修行緊?

    他不知道竹碧瓊是怎麼想的。從天府秘境出來後，竹碧瓊就不再是那個一眼就能讓人看透的小姑娘。只兩次毫無保留的主動幫忙，還不夠證明當初的友情。


    竹碧瓊肯定有她的理由，姜望也只能接受，總不能堵到人家門口去，搞不好釣海樓還以為我又要來一場天涯台之斗呢。


    武安侯牆門和姜青羊牆門，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一個判斷失誤，釣海樓和決明島直接打起來也說不定。


    說起來他本人既然再一次出了海，就更應該找釣海樓這位「


  惜未晚生十七年」的陳治濤切磋一下的。


    但看在竹碧瓊的面子上，他也就沒有生事。


    現在的陳治濤，不會是他的對手，甚至放眼整個釣海樓四大靖海長老以下，他都自信可以橫掃。


    「這就走吧，」對白玉瑕道。


    「接下來咱們去哪裡」白玉瑕問


    此時小舟浮碧海，潮聲一疊疊。


    頭戴斗篷、獨立船頭的姜望，只淡聲說了句∶「萬妖之門。」


    超凡之修士，享受了世間超凡的資源，自然也應該承擔超凡的責任。


    當然，不是每個修士都有那樣的自覺。


    也是在國家體制大興之後，一些超凡之責任，才成為共識，而不是僅在於自身的道德驅使。


    很多人都覺得，自己能有現在的修為，都是自己一步步修行上來，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並沒有獲得什麼幫助，當然也不必要回饋世界，


    殊不知現世安穩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之所以能夠安穩修行，本身就是無數人奮鬥的結果

    在東域，每個外樓境修士，都有出海的責任。


    而在齊國，每一位神臨修士，都至少要參與鎮守一個月的萬妖之門。


    姜望當然不會逃避自己的責任。


    眾所周知，萬妖之門的歷史，要追溯到上古時代。而萬妖之門的位置，立在中域，就被鎮壓在天京城下。但在很早以前開始，天京城這裡就不再是萬妖之門的唯一入口。


    最早當然是景太祖於萬妖之門上方建立天京城，也建立起最繁榮的大景中央帝國。稱是「有景一朝，天子守國門。」


    此前也有一些稱之為「國」的所謂國家存在，但體制都體稱佳稱佳全，與部族時代也沒什麼區別，更看不出超越宗門的存在。是景太祖第一個建立起來制度完備、政體明晰的帝國，於彼時彼刻最大化地利用人道洪流，才引得天下效仿，國家體制是自此而大興。


    那些故事，在《史刀鑿海》中都有詳細記載。


    而《景略》卷八也詳細描述了，景文帝當國後，是如何會盟天下，如何分配萬妖之門後的利益。


    但隨著歷史的前進，時代的演化，天下各國的發展。


    如暘、楚、秦等大國，在萬妖之門後所發揮的作用，已經不輸於景國太多，而流血流汗更甚，收穫甚少。


    景國獨握剖龍之刀，於客觀現實上，已經是被禁止。


    於是就有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五國天子會天京」一事。


    據《景略》卷七記載，那是一段發生在景欽帝時期的故事………


    說是在那一屆黃河之會開始前，五大霸國的天子，直接法身降臨天京城裡，點名景天子，要求重議各國對萬妖之門的責任。


  那件事情直接讓景國從雄踞天下的姜夢中清醒過來，一個處理不好，便是暘、楚、秦、荊、牧鐵騎飲馬天京城，五國大軍共伐中域的結果。


    史載：帝面色如常，當場指劃江山，分割乾坤，與諸天子共議伐妖大事。事定歸來，面白如紙，血色褪盡，食擋猶蜜。是夜，哭於太廟。


    在那起大事中，暘、楚、秦、荊、牧，是如何達成合作，《史刀鑿海》，並未有明確的匯總描述，略過了過程，而專注於此事的結果和影響。但在各國分卷的書里，可以找到拼圖的一角。有心之人，能見全貌。


    不得是說，司馬衡能把後面景欽帝那段寫出來，什麼面白如紙，什麼深夜哭廟，也是真有本事。


    能知道那些，能找出證據來確認，是一種本事。敢寫出來，寫得那麼詳細，又是一種本事。


    合該他能得享大名，以那部《史刀鑿海》超越歷史上所有的史家先賢，成為史家第一人，

    這時候代表東域出頭的，尚是暘屬天子。當然後來的一切，都被齊國所接手。而齊國接手的過程，自然也不是風平浪靜，他好他好。故暘的這些份額都是今齊天子，帶著齊國文武一點一點重新搶回的。


    那是前話，且不去提。


    自那一次「五國天子會天京」之後，萬妖之門的控制權，就由景國一家往軍，變成了幾強共治，天下各國，誰也不能單獨開門關門，必須要至少五個霸國點頭，才能就萬妖之門的狀態做出改變。


    萬妖之門也從這個時候開始，開闢了五座副門，分別被五大霸國置於本國境內。


    從那以後，另外五個大國的軍隊，也可以從自家國境直接開進萬妖之門裡，而不必非要聚於中域，走在景國的眼皮底下，任景國檢閱，擔心景國什麼時候翻臉。


    那一屆黃河之會的規則，也一直延續至今。此後以黃河之會的成績，來分割萬妖之門後的利益，就成了慣例。


  齊國的萬妖之門副門，開在淄河源頭。


    淄河的淄，是臨淄的淄。


    由此可見那條河流的重要性。


    不過它在齊國似乎並沒有太強的存在感，是像渭水之於秦國這樣人盡熟知。


    這是因為它從來不對普通百姓開放，一直禁止漁民捕撈，甚至於主河道也輕易不許人們靠近，極外處就設關立障，有些地方更是直接以陣法肅清。


    淄河重要而神秘。


    人們對它的感受和親近，更多是通過它這蔓延齊境的支流。譬如位於貝郡的探珠河。


    淄河是罕見的獨立於長河水系之里的大河，自身即成水系，東行入海，氣勢磅礴。


    事實上齊國水師若要大部隊出海，並不會通過臨海郡的碼頭，而是直接走淄河的入海口。只是它作為軍事要地，不對民間開放，

    姜望從月牙島進出，重舟直上，就是走的那處港口。


    長濟水寨是淄河上游那座水寨的名字，距離帝都已經有很長一段距離，位置在濟川郡境內。


    此寨北鄰樂安，南眺橋山。西去不遠，就是重玄家所在的秋陽郡，而東望臨淄。


    姜望也是第一次來這裡。


    在此之前他絕沒有想過，那裡竟然也藏著一扇萬妖之門。


    就像他沒有想過，如今負責那座水寨、那扇萬妖之門的，竟是朝議大夫宋遙。


    那位朝議大夫剛剛通過門生之女與朔方伯府的聯盟，同朔方伯開始了眉來眼去。但這一年還沒過去，婚禮的喜氣都未散盡，這連接兩方政治勢力的橋樑，便已斷了。


    雖說兩方政治勢力的合作，不會那麼輕易就崩潰。但鮑伯昭的死，無疑會讓親自去參加這場婚禮的宋遙非常不滿。


    如果說鮑伯昭的結局早就註定，那麼那場婚禮的意義何在?他宋遙去站台的意義何在?

    就只是為了讓鮑伯昭安心生孩子？

    一個門生的女兒，區區玉枝的幸福，倒也不是不能犧牲，但沒有必要讓我宋遙宋真人親自送上門去?

    那對宋遙的顏面，是一種傷害。


    重玄勝在私下裡曾有論斷，認為朔方伯這局肯定要在家族利益上有所讓，才能夠予以挽救。他還想著能不能跟著一起吃下兩口，畢竟他也是親自去祭奠過他的生前好友，混個飯吃理所應當。


    但朔方伯府實際上的動作卻是一直沒見著，宋遙那邊也風平浪靜。


    重玄勝靖則繼續易的解決辦法，可能是以個人形式展開，涉及的是洞真層次的隱私……還債債不平丁許久，直呼縮家伯父太原貴源，宋真人沒那麼難哄，


    不過姜望最沒有想到的是，此前沒有什麼交集的宋遙，迎接他的第一句話，居然是討論長濟水寨的那個「長濟」兩字。


    長濟水寨橫跨於淄河上游，結構上木石並用，輔以鑄鐵，整體風格雄偉磅礴，遠遠望去，如一頭兇悍巨獸，儼然有吞海之氣魄，


    此時的宋遙，就立在水寨門外，仰看這豎匾上如龍蛇游下的「長濟」兩字。


    「武安侯可知，那兩字是何人所書?」他如此問道。


    姜望當然不知道，老老實實地道「請恕望孤陋寡聞，連那長濟水寨都是第一次來，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


    「青石宮裡那位。」宋遙的聲音是如此平緩，輕巧

    輕巧得像是在教他怎麼讀「長濟」這兩個字。


    但在姜望耳中，卻不啻於驚雷炸響


    他抬眼看向水寨上方，戒備森嚴的水師將士正在往來巡視。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也許的確什麼都不用聽到。


    姜望便也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離開小舟，繼續邁步往水寨走。


    他的侍衛統領方元猷，執政事堂調令，帶了一支兩百人的衛隊，早早地等在水寨。白玉瑕已經先一步前去調人。


    此刻水寨之外，那萬頃碧波之上，只有宋遙和他並行。


    「很驚訝啊」聲音響起「我國水師就是經那一位整頓，才真正強大起來。決明島的好幾場惡戰，那一位都有份參與，所以朝野上下一直都有很多人認可他，不過時過境遷，已經沒幾人記得了。當年他在夏國問題上犯的重大錯誤，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應對失措，讓他徹底葬送了一切，也讓陛下不能儘早移位以超脫.……時也命也。」


    不得不說，他的歷史講得極好。


    但姜望只是平靜地道「讓我驚訝的並非是這些，而是宋大夫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噢，隨口一提。」宋遙笑了笑「希望沒有嚇到武安侯。」


    「青石宮外我也行經過。」


    在水寨將士的吆喝聲，以及精鋼燕門急急鋪下來的絞索聲里，姜望淡然道：「沒覺得可怕」


    嘩!

    刻印陣紋的精鋼燕門徹底降落下來，變成了橋樑，與水面平行。


    巨大的氣浪將水紋撞遠，一圈一圈地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