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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心巡天 - 第三章 舊地重遊字體大小: A+
     
      姜望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雲國。銆

      迎著朝霞,消失在綿延的山道。

      他從來沒有公開出現在這裡,也從來沒有讓自己在這個地方停留太久。

      就像他從來不允許自己有脆弱的時候。

      姜安安有一個不經意的問題,令他在停雲榭的軟榻上輾轉了許久——

      「哥哥,你都去過哪些地方呀?」

      他看到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對這個世界旺盛的好奇。

      姜安安已經九歲了,幾乎從未離開雲國!銆

      唯一的一次,還是在葉凌霄親自護道、阿丑隨行,葉青雨出手擒殺張臨川的替命分身羅歡歡之時。

      那一場令姜安安津津樂道、寫滿了好幾張信紙的行俠仗義,本質上也只是葉凌霄不放心把她單獨留在雲城中。

      離開楓林城已經五年了,姜安安在凌霄秘地里,也呆了足足五年。偶爾下一次雲城,也都算是旅行。

      是什麼鉗住了她的自由?

      姜望已經很努力地往前走,但仍然會覺得,自己走得太慢。

      從迷界來雲國,因為要趕時間,他走得很快很急,也一路潛蹤匿行。

      現在從雲國離開,迴轉齊國,時間上就充裕了許多,亦不用再晝伏夜行。雖然談不上大搖大擺,但也只是隨意戴了一個頭蓬,並無太多遮掩。銆

      從雲國到齊國的路很長,他曾經走過,現在繼續走。

      曾經走得慢是因為實力不濟,謹慎小心。

      現在走得慢,是因為想慢慢走。

      在以空間度量的腳步里,感受時間的意義。

      當初那個仗劍遠行的少年,並不是無所畏懼。只是身後無鄉土,頭頂無蔭蔽。只能夠櫛風沐雨,披荊斬棘。

      多年來多次往返齊國與雲國,為了隱匿行跡,每次路線都不同。無論是穿行南域、北域,還是中域,他都很熟悉。

      這一次他是從觀河台旁穿過,走狻猊橋,穿沃、季,過中山。銆

      是的,他又一次來到了中山國。

      當初他被誣通魔,遭受鏡世台天下通緝,險些被押往玉京山受審,含冤而死。

      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景國天驕趙玄陽擒住。

      計昭南曾提槍來此相救,不遠處的某一座九鎮橋上,師明珵曾大戰裴星河。

      正如他走來的這一路,觀河台與中山國都經行。他為齊國爭得了黃河首魁的榮譽、贏得萬妖之門後的豐厚利益,齊國也給予了他國之天驕的禮遇。

      現在他仍然坐在當時停留的酒樓中,聽得人們高談闊論,倒是沒誰再提及他的名字。無論黃河之會還是天下緝魔,都已是道歷三九一九年的事情。逃離妖族腹地,自神霄世界歸來,也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中域豪傑輩出,酒客不缺談資。

      海外再怎樣風起雲湧,中域人普遍都不會太關注。萬妖之門就在天京城下,妖界的故事更能撥動人心。銆

      他們討論淳于歸,討論陳算,討論徐三、裴鴻九、樓君蘭,討論太虞真人李一,順便也提到了正在妖界練刀的重玄遵。

      姜望聽了幾耳朵,也都沒有聽到重玄遵的壞話,便意興索然。

      慣來眼高於頂的中域人,提及重玄遵也儘是溢美之詞。什麼完美無缺,千年難遇,什麼風華絕代,萬古雄才……

      在他們的嘴裡,儼然是超過淳于歸,直追李一!中山人作為景國的附屬國民,怎麼不慕景改慕齊了?也不知淳于歸同不同意?

      念及當初這些中山國人,談論起並稱大齊雙璧的另一位,可是一口一個魔奸。杯中這本來就很是一般的酒,竟又多了幾分酸澀。

      酒樓的安靜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當然姜望先於那些安靜,看到了踏進酒樓來的白衣侯爺。銆

      說重玄遵,重玄遵便到!

      在場這些酒客,哪怕已經揮斥方遒,拿重玄遵橫向豎向比較了百十位豪傑,亦沒誰是親眼見過重玄遵的。

      但他的容貌氣質實在惹眼,白衣勝雪,星眸綴夜,往門口一站,便天然吸引了所有的視線。

      而他眸光一掠,逕往姜望這邊走來。

      「怎麼還戴個斗篷?」他輕輕一拂,將長凳上的些許油垢拂得乾乾淨淨,便自然而然地在姜望面前坐下了。

      兩人戰場上並肩為袍澤,朝堂上同殿為門神,關係早不是當初那樣緊張。

      或者說哪怕是在劍拔弩張的那段時間裡,他們之間也是互相欣賞的。銆

      彼此認可,而各盡全力。

      姜望隨手將斗篷摘下來,放在一邊。又提起酒壺,翻轉酒杯,為面前的人倒了一杯酒。嘴裡道:「或遮風雨。」

      重玄遵並不去接酒杯,他當然不會喝這種酒,也從來不會來這種酒樓。只笑了笑:「你的風雨,豈它能遮?」

      姜望淡聲道:「聊勝於無。」

      上一次計昭南就是從萬妖之門出來,及時趕到這裡。

      妖界練刀的重玄遵,如此準確地出現在這裡,也不會是偶遇。

      他離開迷界的時候並未與任何人交接軍務,事實上也沒有什麼軍務可以交接,除了他自己,他的軍隊什麼都沒有剩下。銆

      但迷界戰爭雖已塵埃落定,仍有許多收尾的工作。

      祁笑已經跌落超凡,很多事情曹皆並不適合出面,且還需要養傷。

      他作為爵位僅在曹皆之下的齊方將領,在事實上是肩負一些責任的,亦能手握宰牛之刀,分割許多利益,而他選擇離開,一走了之。

      這倒不算什麼,頂多擔一個驕縱之名。

      他在最後違背了祁笑的軍令,不肯對陳治濤和竹碧瓊下手,斷絕釣海樓未來,則是非常嚴重的違律。

      如果祁笑不幸亡故,死無對證,那還有掰扯的空間。但他也只是將祁笑送回決明島,嚴令任何人不得影響祁帥養傷……現在應該也早就醒過來,還不知怎樣彈劾。

      姜望做事情不考慮後果嗎?銆

      或許他早已經考慮過。

      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做。

      正如他看到重玄遵坐到對面來,依然如此平靜。

      在朋友和自己之間,他總是選擇前者。

      在良心和前途之間,他寧願殺死後者。

      自重玄遵走進來後,整座酒樓都安靜了許多,人們小聲地說話,時不時投來關注的眼神。

      他們或許並不認得這兩者,但白衣男子已是風華絕代,那獨飲許久、揭下了斗篷的劍客,與之對坐,竟無半分遜色。銆

      青衫白衣,各自風流,完全不似此間人!

      重玄遵坐姿隨性,額前一縷髮絲,垂分他青山明朗的眉眼。很是隨意地問道:「為什麼會選這樣一家酒樓?」

      他說的當然是身份的問題。相較於大齊國侯的身份,這家酒樓實在是太破太差,太不夠檔次。

      「這家酒樓我已是第二次來。」姜望道:「我記得這裡以前不叫這個名字。如今叫做『玄武樓』,大約是取意四象。」

      彼時已成廢墟的酒樓,如今重新建起。在姜望看來,取名「玄武」,還有以水滅火之意,畢竟此樓當初就是焚於他姜某人的火界。

      但恰恰托著食盤的店小二走過來:「客人誤會了,鄙店取名其實與四象無關。」

      這小二倒是個膽大的,旁人都不敢高聲,生怕驚擾。他卻隨意接話,毫無拘謹。銆

      「那是因為什麼?」姜望問。

      店小二一邊布菜,一邊驕傲地說:「乃是為了紀念當初發生在這裡的一場大戰,趙玄陽對姜武安。」

      重玄遵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這一戰這麼有名?」

      「也還好吧。」店小二實事求是:「主要是咱們這兒也沒出過什麼大事。剛巧趕上了,可不得多蹭蹭。」

      他又補充道:「再說了,姜武安現在混得不挺好的麼?聽說馬上要娶齊國公主了。」

      「哦?」重玄遵意味深長地看著姜望,嘴裡道:「這我倒是沒有聽說。齊國公主挺多的,不知道姜武安要娶哪一個?」

      「最有名的那個唄。」店小二信誓旦旦,仿佛他是婚禮內定鸞郎一般:「齊國很可能要出個女帝了,那姜武安打仗是相當厲害,貴邑一戰,坑殺十萬降卒,宰了五個夏侯,比當年凶屠都要狠——」銆

      「好了好了。」見這廝越說越離譜,姜望不得不出聲打斷:「你這都聽誰說的?」

      「客官不相信我?」店小二很是無辜地道:「我三姑的兒子的學院師兄,就參加過齊夏戰爭呢,對這些事情門清!我聽我三姑的兒子講的,那是第一手情報,還能錯了?」

      姜望問道:「你三姑的兒子的學院師兄,是夏國人?」

      「是理國人。」店小二道。

      齊夏戰爭里隔岸觀火的諸方之一。

      「你都不知道真相,就別瞎傳了。」姜望認真地道:「那個坑殺十萬降卒的,乃是重玄冠軍,你可知道?那才是個殺人魔王呢。」

      重玄遵挑眉不語。銆

      「我就說嘛!」店小二一拍大腿:「姓重玄的,那還能善得了?」

      他肅然起敬:「敢問您是?」

      姜望道:「我就是那個坑邊的樹,當時看得清清楚楚。」

      店小二這才知道他是調侃,訕訕地收起食盤,躬了個身就要走:「小人話多,請勿見怪。」

      「不曾話多,閒聊罷了!」姜望倒沒有什麼追究的意思,市井之言,怎樣離譜都正常,反倒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是個膽大的,不知方不方便透露姓名?」

      「可不能告訴他。」重玄遵在一旁嚇唬道:「當心他回去告狀,叫齊國公主派人來中山拿你。」

      店小二倒是不怕:「這位客官原來是齊人?」銆

      重玄遵看著姜望。

      姜望點了點頭。

      「海洋。」店小二憨笑道:「我的名字叫海洋,我自己取的。」

      姜望若有所思:「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

      店小二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海,只見過長河。那還是三年前的事情,我當時跟著商隊在跑,那個浪花呀,都打到天上去了,甭提多好看!長河又有個名字,叫陸地瀚海。想來真正的瀚海,一定比長河更美,更壯闊。」

      姜望沉默了片刻:「是啊。那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不需要很多年。銆

      在中山國這裡,滄海的危險就已經不被記得。

      那些犧牲和壯烈,也都在茶餘飯後的反覆咀嚼里,漸漸失去滋味。

      真希望那是一個美好的地方。

      真希望……從來沒有見過海。

      見得姜望談興不復,名叫海洋的店小二道了聲「客人慢用」,便轉身離開。

      而重玄遵也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仍然不碰酒菜。

      姜望取過筷子吃了幾口,才主動問道:「來帶我回去?」銆

      重玄遵道:「我來總比其他人來好。」

      「是這個理。」姜望點點頭:「等我吃完這些,別浪費了。」

      重玄遵來找人,還可以說只是提醒。若換成師明珵、修遠他們過來,那就是問罪了。

      「慢慢吃,我不趕時間。」重玄遵有一種忽遠忽近的氣質,就像他嘴角的笑容,總是若隱若現。當你認真去捕捉,它就消失了。

      這是一位可望難及的人物。

      姜望又道:「其實我自己也要回去的。倒是讓你多跑一趟。」

      重玄遵只道:「這是你的態度。」銆

      「有理。」姜望並不守什麼用餐禮儀,邊吃邊喝邊聊天,語氣也很輕鬆:「你在妖界怎麼樣?」

      重玄遵就看著他吃看著他喝,以及……陪他聊。

      「還不錯。」大齊冠軍侯慢悠悠地道:「就是偶然會有一點困惑。」

      「什麼困惑?」姜望自信滿滿地道:「作為闖蕩妖界的前輩,或許可以給你一點人生經驗。」

      重玄遵聳了聳肩:「不知道為什麼,很多時候我只是做了最省時間的選擇……他們都覺得我沒腦子。」

      「稀奇了。」姜望乜著他:「還有人敢當面說你沒腦子麼?」

      背地裡說重玄遵的人當然有,還說得很大聲呢。比如重玄勝。但敢明著罵的,那還真需要一些勇氣。這可是一位愛拿日輪砸人腦門的主。銆

      「他們罵得很直接。」重玄遵道。

      姜望很感興趣地問道:「怎麼罵的?」

      「頗類武安!」

      轟!!!

      這一日整個中山國嵐山城的人,都聽到了驚天動地的巨響。

      巨響如雷霆,滾滾不絕。

      而整個玄武樓,都被焰光照徹。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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