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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52【鄉紳!鄉愿!】字體大小: A+
     

    若把妾室生的一併算上,費元禕足有十六個孫女兒。

    老大費映環,正妻兇悍,並未納妾,一子二女。

    老二費映玘,正妻兇悍,並未納妾,三子一女。

    老三費映珂,正妻柔弱,八房小妾,五子十二女。

    老四費映珙,正妻早死,沒有續絃,沒有納妾,帶回一個私生女。

    孫女,真不缺!

    費元禕是個老秀才,有着豐富的晚年生活,尤喜參加文會,寫上幾首酸詩。

    這類屬於老年文會,往往以致仕官員爲首,士紳耆老樂於附庸風雅。他們不怎麼喝花酒,就算招來名妓彈唱,也是正兒八經聽曲——有心無力啊!

    多數時候,竹杖芒鞋,悠遊山林,吟詩作詞。

    又或者呼朋引伴,釣魚、吃酒、喝茶、聽戲、打牌,安享晚年,好不自在。

    別以爲這羣老傢伙,似乎沒什麼存在感!

    歷任知縣,若想留名鄉賢祠,必須獲得他們的認可。

    民間糾紛,一般不會選擇報官,也是請他們來調解裁判。

    若出現盜賊,或遇到天災,知縣想要籌集錢糧,也是請他們來號召募捐。

    巡按御史奔走地方,聽取所謂民間輿論,往往是跟這些老傢伙交流。

    鄉紳,鄉愿!

    想混這個圈子,第一要有名望,第二再論錢財。

    名聲,臉面,是費元禕的命根,是他的人生價值所在,遠比一個嫡親孫女更爲重要!

    去年,山西義軍攻破縣城,知縣麻溜的提前跑了。

    費如蘭的未婚夫比較傻,被城中大族一陣忽悠,站出來募集鄉勇守城。只一炷香功夫,就有奸細開門獻城,這貨嚇得轉身就跑,起義軍追來給一刀砍了。

    事後,朝廷認定其殉城就義,命令地方政府旌表褒獎。

    老傢伙們聚會之時,有人讚歎說:“子美兄,你真有個好孫婿,死戰不退,捨身報國,陛下已賜了節義牌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費元禕總覺刺耳,回到家中輾轉反側,咋看咋覺得孫女礙眼。

    孫婿可是殉國烈士,皇帝欽賜節義牌坊。可孫女卻好端端活着,若不以死殉夫,如何說得過去?怕是從今往後,他要被人一直恥笑,在衆多鄉紳面前擡不起頭!

    這半年來,費元禕多番試探,孫女卻一直裝聽不懂。

    直到今日,費元禕乾脆把話說開,把話說得毫無餘地,擡出家族祖宗,逼迫孫女自殺。

    ……

    門外,一個家奴來回踱步,滿心焦急卻又不敢進去打擾。

    左等右等,費元禕總算寫完一副字,擦手說道:“老五,那邊怎還沒有回訊?”

    被喚作老五的家奴,連忙走去說:“老爺,景行苑那邊,咱們進不去啊。”

    “進不去?”

    費元禕沒聽明白,說道:“只讓你派人打聽消息,若是如蘭真殉夫了,便幫着處理一番後事。若是如蘭不聽話,還是不肯殉夫,你們回來便是了。進不去又是幾個意思?”

    老五苦着臉解釋:“老爺,我前後派去兩撥人。第一撥確實聽說孫小姐自盡,就趕着進去處理,沒成想竟被抓去關在柴房。我又派出第二撥,想把人領回來問明情況,誰知進了忠勤院便音訊全無。”

    “音訊全無?”費元禕還是不明白。

    老五繼續解釋道:“如今景行苑那邊,不論是內院還是外院,正門側門全被堵死了,死活不讓任何人進出。裡面究竟是什麼情形,完全搞不清楚啊。”

    “你讓景行苑趕緊放人!”費元禕生氣道。

    “他們不放,說要等少夫人回來,”老五委屈道,“那是大少爺的院子,總不能真讓人明火執仗的去破門。”

    費元禕道:“就說是老夫的命令,讓他們立即放人!”

    “說了,不管用,”老五趁機上眼藥,“大少爺那院子,是越來越跋扈,平時都不把咱拱北苑放在眼裡。”

    費元禕大怒,拍桌子吼道:“反了天了,你親自帶人過去,不開門就直接撞開!”

    老五領到聖旨,立即召集家奴,風風火火殺向景行苑。

    “快快開門放人,否則就不客氣了!”

    此時已近天黑,老五打着火把大吼,頗有一言不合就點燃房子的架勢。

    “接着!”

    裡面不知何人迴應,突然扔出一件物什。

    老五讓手下撿起來,卻是一個荷包,荷包裡還裝着東西。

    “打開看看。”老五吩咐。

    手下打開荷包,用火把一照,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驚叫道:“是四根手指頭!”

    老五也嚇得臉色煞白,指着裡邊喊:“你……你們竟敢殺人?”

    無人回答。

    老五也已經一把年紀了,可經不起這種恐嚇。他吩咐手下說:“你們在此守着,我去請示老爺!”

    這貨一路狂奔,奔跑疾呼:“老爺,老爺,出人命了!”

    費元禕正準備吃飯,皺眉道:“慌什麼?有話好好說。”

    老五拿出幾根斷指:“老爺,景行苑非但不開門,還扔出來幾根手指。”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太太放下筷子,連聲唸誦着佛號。

    費元禕整個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他只想逼着孫女自殺,並派人過去打探消息。

    若真自殺了,立即安排後事,火速聯繫知縣旌表立牌坊。

    若沒自殺,那也毫無辦法,總不能派人把孫女打死吧?

    就這麼簡單一回事兒,現在搞得全亂套了。派兩撥家奴過去,都被景行苑給扣押,而且堵死大門隔絕內外。

    現在更離譜,居然扔出來幾根手指。

    這種事情,費元禕不可能親自出面,可他若不親自出面,底下的家奴又毫無辦法。

    費元禕左右爲難,突然望着妻子:“要不,你去走一趟?”

    老太太撥弄念珠站起,飯也不吃了,徑直前往佛堂,只扔下一句話:“你造的孽,你自己收拾,莫要打擾我念佛。”

    費元禕原地愣了半天,突然掀翻飯桌:“反了,都反了!”

    “老爺,這……”老五不知該說什麼。

    費元禕強行壓住怒火:“你去,就說今日是個誤會,趕緊把人給老夫領回來。我院裡的一堆奴僕,若被長房那邊扣一夜,傳出去像什麼話啊,鵝湖費氏必將淪爲滑稽笑柄!”

    老五連忙又往景行苑跑,這事超出他的理解範圍,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兒子的奴僕,把老子的奴僕扣下,整個鉛山就沒出過這種事兒!

    氣喘吁吁跑到大門外,老五喊道:“今日是個誤會,快快把人給放了。”

    趙瀚在裡頭回答說:“今日惡奴擅闖景行苑,不知有何陰謀,我等無權放人,須等少夫人回來處置!”

    “你究竟是何人?”老五質問道。

    趙瀚回答說:“吾乃大少爺忠僕。”

    老五隻能喊道:“老爺說了,快快放人,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趙瀚驚訝道:“難道這些惡奴,擅闖內院閨房,竟是老太爺派來的?”

    “自然不是!”老五哪敢承認。

    趙瀚怒斥道:“既不是老太爺派來的,老太爺又怎會說既往不咎?大膽刁奴,居心叵測,竟敢假傳老太爺命令,究竟想置老太爺於何地?你姓誰名誰,還不快快報上名來!”

    “我……你……”老五氣得想吐血。

    趙瀚譏諷道:“是不是被我拆穿真面目,已經啞口無言了?”

    “你……我……氣煞我也!”老五瘋狂跺腳,無端背鍋,氣血上衝,幾欲暈倒。

    就在此時,婁氏回來了。

    不理眼前狀況,婁氏慢悠悠走來,臉上沒有絲毫慍怒。她行至院門前,柔聲說道:“我回來了,開門吧。”

    “咿呀!”

    沉重的院門立即打開,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婁氏說道:“戶樞老朽,該上油了,這聲音刺耳得很。”

    趙瀚持刀抱拳:“夫人,今日有惡奴擅闖景行苑,已被我悉數拿下關在柴房。”

    丫鬟冬福突然上前,在婁氏耳邊低語,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複述一遍。

    婁氏微笑嘉許:“瀚哥兒,你很好。”

    趙瀚回答:“分內之事。”

    婁氏又對其他家僕說:“你們也很好。”

    衆家僕皆大喜,賞錢肯定少不了的。

    老五上前說道:“少夫人……”

    “莫急,”婁氏立即打斷,“此間事情,我還沒有理清,一樁一樁的慢慢來。”

    老五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話。

    婁氏突然呵斥:“來人,將那吃裡扒外的刁奴拖出來!”

    誰吃裡扒外?

    當然是凌夫人!

    就算不是,也必須是,因爲她是老太太的人,今天必須收拾一個,給老太爺、老太太那邊看。

    凌夫人被拖到院中,驚恐大呼:“夫人饒命,冤枉啊!”

    費純亦是大驚,連忙跪下磕頭:“夫人,你饒了我娘吧,我娘沒有勾結外人。”

    婁氏對墨香說:“我問你,這刁奴都有哪些罪狀?”

    墨香都不用念稿子,直接張口就來:“我有一個賬本,細賬便不說了,零頭也索性抹去。天啓四年,淩氏貪墨剋扣四十七兩。天啓五年,淩氏貪墨剋扣七十九兩。天啓六年,淩氏貪墨剋扣一百二十五兩……”

    景行苑的總管事、凌夫人的丈夫、費純的父親費廩,此刻並不在家中,奉命到田莊收夏糧租子去了——費映環名下有田。

    凌夫人嚇得瑟瑟發抖,瘋狂磕頭求饒。

    “給我打!”婁氏怒喝。

    費純只能向費如鶴求救,哭喊道:“少爺,你救救我娘吧。”

    費如鶴有些心軟,說道:“娘……”

    “閉嘴!”

    婁氏呵斥一聲,下令道:“狠狠的打,打死打殘無算!”

    “啊……夫人饒命!”

    凌夫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或許是疼得失去理智,最後竟然喊道:“少夫人,我可是老夫人的人,你不能這樣打死我!”

    “打死,給我打死!”婁氏愈發憤怒。

    眼見凌夫人被打得皮開肉綻,趙瀚上前提醒:“夫人,好歹要給少爺留些情面。”

    這話裡的少爺,既指費映環,又指費如鶴。

    只因凌夫人的丈夫,是跟費映環一起長大的書童。而凌夫人的兒子,又是跟費如鶴一起長大的書童。

    婁氏發泄一通怒火,聽得趙瀚求情,擡手說:“停下。”

    凌夫人已經快昏死過去。

    婁氏問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凌夫人有氣無力道。

    婁氏又問:“你是誰的人?”

    凌夫人哭泣着回答:“我生是少夫人的人,死是少夫人的鬼。”

    婁氏冷笑:“送去治傷。剋扣院中奴僕的月錢,半個月內你自己補上,否則我就將你發賣出去!至於你貪墨的銀錢,我就不予追究了……凌夫人!”

    “補上,補上,一定補上,”凌夫人驚恐痛哭道,“多謝夫人開恩,多謝夫人開恩。奴婢不是什麼凌夫人,奴婢就是一個賤婢,不敢再稱什麼夫人。不敢稱夫人了,我就是一個賤婢,奴婢是一個賤婢。是賤婢,真是賤婢……”

    婁氏懶得再理會她,吩咐道:“柴房裡的惡奴,都帶出來,我親自送回拱北苑!”

    一共十九個家奴,被五花大綁着,從柴房裡全部押出。

    婁氏對那些家奴說:“走吧,隨我去見老太爺。”

    令衆人散去,婁氏只帶一個丫鬟,就邁步前往費元禕的拱北苑。

    她站在院中喊道:“兒媳來給公公請安,今有一些惡奴,擅闖兒媳的內院。之前並不知是公公的人,如今已審問清楚,兒媳不敢擅作主張,便帶來交給公公發落。”

    裡屋傳來費元禕的聲音:“這些惡奴,我自會處置。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

    “兒媳告退!”婁氏行禮退出。

    “嗙!”

    裡屋傳來一聲悶響,卻是老太爺又在砸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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