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黃昏,王英拉開燈,二十瓦的小燈泡,昏黃暗淡,就著微弱的燈光,王英在屋子找了一圈,她甚至連箱子都打開彎腰趴進去找,也沒有找到那個熟悉的四方盒子。
這幾天,孫秀芳一直在準備過年用的吃食,她蒸了好幾鍋花饃,也炸了炸貨。
孫秀芳在外面這幾年,早改了飲食習慣,晚上也不是光喝湯了,她先餾了饃,接着直接攪了一鍋疙瘩湯,裏面甩了兩個雞蛋,碗盛好了,瑞勝和瑞全拍著肚皮出來了。
「娘,餓死了,今天吃啥呀?」瑞勝端起一個碗,在碗沿上吸溜一口,「疙瘩湯啊。」
孫秀芳拍了兒子手背一下,「等會兒喝,先往屋裏端。」
王英正琢磨呢,這屋裏就這麼大點地方,怎麼沒找著大勇的骨灰盒,難不成沒放在這屋,不放這屋那能放哪裏,難道是擺在六子他們屋了?
「大嫂,可可,都來吃飯了。」瑞全一手端著一隻碗,將它們放到老舊的八仙桌上。
王英忙走過來問道:「六子,嫂子問你,你大哥的骨灰盒你們放哪了。」
「嫂子……」瑞全為難的看了王英一眼,沉吟片刻賠笑道:「嫂子,你問這幹啥,吃了飯再說吧。」
「吃了飯再說。」孫秀芳端著饃筐和一碟子鹹菜說道:「要吃飯了,讓孩子們好好吃飯吧。」
王英一想,也是,還是吃了飯再說,不然怕自己忍不住會哭,她一哭,幾個孩子肯定也吃不好。
「那好吧。」王英接過饃筐,把它放到桌子上。
瑞勝沒心沒肺的,在他眼裏,吃第一重要,打牌第二重要,他拿起一個大饅頭,埋頭猛吃,一眨眼,碗裏的疙瘩湯就見了底。
瑞勝嘴裏塞著饅頭,吃起來有些噎人,他端起碗問孫秀芳,「娘,還有嗎?」
孫秀芳放下手裏的饅頭正要去給兒子盛湯,想想還是坐下了,「有,鍋里自己盛去。」
瑞全吃的也挺快,他想吃完了趕緊走,不然嫂子一會兒還得問他。
「我吃飽了。」瑞全一抹嘴,推開板凳站了起來,「我先回屋了。」說完,不等別人回答轉身走了。
瑞勝端著碗回來沒見瑞全,不禁嘟囔一句,「六子吃這麼快呀。」
石可姐弟四個飯量小,吃不多,王英沒胃口,不想吃,孫秀芳有心思,也不願意多吃,就瑞勝胃口好,人前吃到人後,都吃跑了,他還吃個沒完。
終於,瑞勝打了個飽嗝,他摸摸肚皮,感慨的說道:「終於吃一頓飽飯了,娘,我跟你說,你不在家,都不知道我過的什麼日子,老六天天糊弄我,見天的燒棒子麵糊塗,那玩意兒又不壓餓,我做夢都是吃大席。」
「你還好意思說!」孫秀芳瞥了瑞勝一眼,「我說老五,六子可是比你還小,你不說照顧弟弟,還讓六子伺候你,你要是嫌六子做的不好,你自己做唄。」
瑞勝抹抹嘴,爭辯道:「娘,我哪有空啊。」
孫秀芳語氣不善,「是的,做飯你沒空,打牌空倒是不少。」
王英一直等瑞勝吃飽了,她把碗收到盆里準備去刷,問了一句:「老五,你大哥的骨灰盒你們放哪去了?」
娘之前不是問了,沒跟嫂子說呀,瑞勝邊往外走邊對着孫秀芳的床隨意一指,「就在床底下呢。」
「嘩啦!」王英的手裏的碗一滑,直接掉到了盆里,她心裏堵的慌,剛才她把屋裏都找遍了,就是沒有往床底下找,因為她打心眼裏就沒往床底下想。
王英倏地站起身,推開盆,不顧滿手的水漬就往床底下爬去。
農村的床做的都高,就是為了把床底利用起來,一些暫時不用的東西都往底下堆。
「大勇。」王英摸索著,不知不覺間又淚流滿面。
扒拉開半袋子化肥,又推開一袋子破爛,最後終於在最裏面摸到一個被布包着的稜角分明的盒子,應該就是這個了,王英小心翼翼的抓住打結處,從床底下退了出來。
就是這個,她還記得這塊紅布,當年石大勇火化完后,就是用這塊布包着骨灰盒抱出來的,現在這塊紅布已經變成了黑色,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塵。
「大勇。」王英直接一個矮身坐在地面上,顫抖著嘴唇,眼淚撲簌簌的往下落。
此時的王英,頭上掛着一層灰娥子,臉上更是左一道右一道的黑灰,淚水落下來,衝出兩道白色的痕迹。
從包裝上不難看出,大勇自回來后一定是就放在某個角落,過年過節也沒有動過。
布有的地方已經漚爛了,還有老鼠咬過的痕迹,要不是石大勇的骨灰盒是石頭做的,估計裏面也早成了老鼠的窩。
王英解開紅布,露出裏面深褐色的盒子,盒子中間貼著石大勇的照片,因為床底下潮濕,照片上的人像已經腐蝕的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那微笑的嘴角。
「大勇啊――」王英將骨灰盒抱在懷裏,心如刀絞泣不成聲,她有一肚子話要對石大勇說,可就是一句也說不出來,所有的言語都變成了嗚咽,「大勇,大勇――」
孫秀芳擦了一把淚,過來扶王英,「英子,你起來,地上涼。」
「媽媽。」石可姐弟四個蹲坐一圈,圍着王英掉淚。
念念年紀小,當年的事早就忘得一乾二淨的,他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抱着一個盒子哭,「媽媽。」小小的念念蹲在王英身邊,伸手去觸碰石大勇的骨灰盒,「媽媽,這是什麼?」
王英從高到低的四個孩子,眼淚流的嘩嘩的,「大勇,你在天有靈睜開眼看看吧,孩子們都長大這麼大了。」
孫秀芳去接王英懷裏的骨灰盒,勸解道:「英子,你快起來,別嚇著孩子。」
王英順從的鬆開手,在石可和安安的攙扶下,站起來走到在桌子旁邊。
孫秀芳將骨灰盒放到桌子上,爛布直接撤了下來扔到一邊,王英右手微微抖動,她撫摸著盒子,半響對石可說道:「可可,你去打盆水來,我給你爸爸洗洗臉。」
「我去,我去。」孫秀芳說着忙倒了半盆水回來。
彷彿又回到當年在殯儀館的那一刻,石大勇滿臉灰漬躺在那裏,王英掏出手帕,沾著清水一點一點的擦拭著骨灰盒。
「大勇,你在那邊還好吧?」王英喃喃著,「我們每年都會在十字路口給你燒錢,你收到沒有?要是錢不夠花的,你就給我託夢啊,我再給你燒,你自己在那邊照顧好自己,可別凈想着顧這個顧那個的了,你看看你,操心一輩子,到了落下什麼了?連個問你事的人都沒有……」
王英擦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擦乾淨了,她找了一張照片,重新換上,照片上的石大勇,嘴角噙笑,默默的注視着屋內的一切。
王英將石大勇擺正,擦擦眼角,對四個孩子說道:「可可,帶着你弟弟妹妹給你爸磕個頭吧。」
八仙桌前,四個小孩齊齊跪下,腦袋磕到地面上,「爸爸――」
過年了,故去的人也要回來過年,年三十這一天,都是要把親人的遺照請出來,前面擺上供品,奉上香火。
桌子上擺了兩個人,石有田和石大勇父子倆,王英把家裏準備的東西見樣的裝上了一盤,瓜子、花生、蘋果、柿餅、丸子、藕盒等等,只要是吃的東西都擺上了,將兩人面前擺得滿滿登登的。
晚上做夢的時候,王英還在跟石大勇訴不平,石大勇光笑不說話,把王英氣得直跟他吵吵。
石可半夜被耳朵邊的聲音吵醒了,她睜開眼睛拉開燈一看,媽媽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呢,嘴裏嘰里咕嚕的,就看見眼角的眼淚不停的往下流。
媽媽肯定是做噩夢了,「媽媽。」石可推推王英,王英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眼前的石大勇不見了,是大閨女一臉擔心的樣子。
「媽媽,你怎麼了?」
王英摸摸閨女的頭,說道:「睡吧,媽沒事,剛才和你爹吵架了。」
年三十,是團圓的日子,瑞成一家吃過早飯,準備帶着老婆孩子到老宅子這邊過節。
何曉霞將自己家準備的年貨分了一些出來,裝到籃子裏拎着。
小蘭和小海跑在最前面,他們着急和小朋友們一起玩,畢竟是血濃於水,別看石可他們一年才回來一趟,幾個孩子親近的很。
「娘,我們來了。」何曉霞進門就把東西遞上來,「這是我準備的年貨,晚上蒸蒸就能吃。」
這個兒媳婦是自己第一個娶進門的兒媳婦,孫秀芳對何曉霞一直很好,兒媳婦能想着她,她心裏很高興,滿意的掀開籃子看了看,笑眯眯的說道:「行,你嫂子在屋裏包餃子呢,你去幫忙吧。」
「哎,我先去洗洗手。」何曉霞答應着,走到井台邊洗了手,推開堂屋的門,正要跟王英說話,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擺供品的桌子,裊裊升起的供香後面,赫然擺着石大勇的骨灰盒。
何曉霞心說:大過年的,你把這個擺出來幹什麼,怪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