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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淘沙 - 番外二·自是浮生無可說字體大小: A+
     

    平康十三年臘月十五,蘊州絳城。

    天寒地凍,河水凝冰,人間煙火已然落寂,鍾楚河上尚有春意滿庭。

    畫舫樓船宴酒色,美人歌舞迤軟紅。

    纏綿柔軟的曲調甜若蜜酒,勾人心欲醉,忽有長笛聲起,曲調一轉,又變得如泣如訴。

    四面花鼓,三尺紅台,兩串金鈴,一把琵琶。

    輕紗半遮面,雙臂纏金釧,水蛇腰下金鈴曳,只著金綢籠褲的雙腳白皙如玉,腳尖輕點地紋,腰肢旋轉,琵琶負背,反彈絲弦。

    香風撩起面紗一角,只見紅唇點珠,容顏嫵媚,墨彩勾勒的眼角帶鈎,頑皮如逗弄獵人的飛鳥,脖頸輕斜壓肩,眉眼便也飛舞起來似的,美得咄咄逼人。

    琵琶撥出一聲鏗響,曲終舞畢,餘音繞梁。

    醉生夢死的歡客久久未能回神,唯有一個不起眼的男人抬手喚來鴇母,不知低語了什麼,那濃妝艷抹的女人笑容滿面,嬌嗔兩句便下去了,路上撞到了冒冒失失的小婢女,難得沒有生氣,甩著帕子往後台去了。

    小婢女如蒙大赦,端著燈盞走出門外,燭光照亮了招牌:飛仙樓。

    煙視媚行的妓子,醉眼迷濛的歡客,一面風騷盡顯,一面醜態畢露。

    後台,舞娘已經換了一身衣裙,坐在凳子上不知想什麼,渾然不見剛才搔首弄姿的風情,滿心歡喜的鴇母沒留意這點細枝末節,連忙吩咐幾句,她點了點頭,轉身沿着花梯上了二樓,這條裙子是從西域商人處購買的,裙擺迤邐如傘,爬梯的時候需得兩手牽角,走得小心翼翼。

    打賞重金的客人還在樓下推杯換盞,她屏退了婢女,將房門合上,抱着琵琶獨坐床沿。

    客人遲遲不來,她已感到些許不耐,樓下又有笙歌響起,唱的是一曲《相見歡》。

    曲是好曲,放在這裏卻不合適,左右不過逢場作戲,醉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注)。

    她百無聊賴地撥了一下弦,冷不防窗外傳來異動,嚇得指尖用力,玳瑁甲片狠狠劃下,琴弦剎那崩斷,在她手背上抽了一記。

    下一刻,窗戶被人從外推開,帶着水腥氣的冷風呼嘯而入,一個人滾了進來,在地板上砸出一聲悶響,好在她讓人鋪了厚厚的毛毯,才沒讓這聲音傳出房外。

    她嚇了一跳,拿着琵琶當棒槌,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是誰啊?」

    「路過,江湖救……」

    十六歲的少年郎,眉梢眼角還帶着青澀氣,不知打哪兒惹了一身麻煩,雖不見傷口血痕,模樣卻狼狽可憐。

    他救了幾名被拐進暗門子的婦孺,因此得罪了地頭蛇,這幾天在城裏躲躲藏藏,今夜不慎暴露行蹤,被那些亡命之徒追了小半城,跳進冰寒刺骨的鐘楚河裏方才脫身,眼下冷得實在受不了,才爬上樓船想找個安身地,哪怕過不了今夜,好歹拿件乾衣服,喝一口熱酒。

    可他沒想到,自己找了一間燈火最暗淡的屋子,裏頭竟坐着一個美艷女子。

    舞姬看着他尖瘦青白的面頰,又看了看地上的水跡,一時覺得頭疼萬分,忍着沒有咬牙切齒,低聲道:「我害怕,你快——」

    少年早已窘迫無比,聞言立刻轉身開窗,舞姬正要鬆口氣,耳尖聽見一道腳步聲從門外傳來,她等了半宿的客人,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

    情急之下,她一把拽住了少年的胳膊,直接把窗戶關上,壓低聲音道:「你留下來!」

    言罷,她不由分說地把人推搡到床底下,側身坐回床沿,藉著幔帳和裙擺擋住了一切痕迹。

    少年被她這一手嚇得呆若木雞,下意識就要從床底鑽出來,又被踢了一腳,本能地抬手一擋,拽下一隻絲履,頓覺臉皮發燒,剛要把它還回去,卻發現這鞋子……略有點大。

    「吱呀」一聲響,房門推開,一身錦衣的男人大步走進。

    舞娘看了他一眼,低頭羞澀一笑,心裏罵了三十六遍祖宗,十八遍給這嫖妓還姍姍來遲的老狗,十八遍給那趕趟投胎的少年。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

    臘月初五,傅淵渟與玉無瑕見了一面。

    闊別兩年,只聞音信不見人,當年楊柳腰未成的女孩已經長成明眸皓齒的少女,小山眉下丹鳳目,一顰一笑都帶着一股子媚氣,妖嬈卻不艷俗,幾乎看不出當年的模樣。

    她為傅淵渟倒酒,葡萄酒入夜光杯,紫紅剔透迷人眼,笑意盈盈地持杯湊到他唇邊。

    傅淵渟的目光下意識掃過酒杯,又瞥了眼她的手,看起來乾乾淨淨,可任誰知道這少女是從銷魂窟活着出來的,就不可能放心動她碰過的東西。

    他還是喝了。

    葡萄酒微酸甜,就像是倒酒人的心情,可惜他無心品味。

    「此番邀我來此,到底有何要事?」

    玉無瑕將一縷亂髮捋到耳後,笑道:「請少主幫忙殺一個人。」

    「誰?」

    「潛影堂主郭笑。」

    「為什麼?」

    「他不死,我做不了潛影堂主。」

    潛影堂是補天宗掌管情報的耳目,郭笑又在沈喻奪位時投誠立功,這些年做了一條好狗,替沈喻咬死了不少人,可惜此人貪戀酒色財氣,沒少在這上頭吃虧,只是不長記性,這兩年已讓沈喻生厭,只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做替代,才讓他逍遙到了今日。

    他是一條老狗,玉無瑕說要他的腦袋,談笑如剁掉一隻狗頭。

    傅淵渟沒有不應之理,只有一點顧慮。

    「郭笑此人性喜美色,庸脂俗粉根本入不得他眼去,更別說讓他咬餌上鈎。」

    「少主放心,郭笑正在蘊州辦事,要在絳城建一個情報分舵,以風塵酒色作掩護,名為飛仙樓,十日後正式開門,要辦一整夜的舞宴,他作為幕後老闆,定會前往赴宴。」

    「即使赴宴,未必留宿。」

    「飛仙樓為了儘快打出名聲,重金買來一名能歌善舞的美姬,將在舞宴上一鳴驚人,以郭笑的脾性,必然不會放過……只要少主提前做好喬裝,等那舞姬離了後台,大可用個移花接木之法,靜待郭笑自投羅網。」

    傅淵渟聞言面色古怪,指著自己道:「你要我扮女人?」

    玉無瑕掩口輕笑:「少主雖是男子,到底未及弱冠,只需用上縮骨功,再讓我巧手施為,保管他看不出來。」

    「你既有準備,何不親自動手?」

    「郭笑好歹掌管潛影堂十多年,憑我這點微末道行可不是他的對手,何況……等他死了,總得有人收屍報喪,不是嗎?」

    傅淵渟頓時陷入掙扎。

    玉無瑕笑意盈盈地給他倒酒。

    等到一壺酒喝乾,傅淵渟終於長嘆一聲,壯士斷腕般道:「下不為例!」

    十日後,飛仙樓舞宴如期舉辦。

    傅淵渟在後台點暈了舞姬,把她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等著鴇母前來報喜,憑藉厚逾城牆之臉皮與八風不動之從容,先是低頭一笑,然後提着裙擺上了樓。

    郭笑果然上鈎了。

    偏偏他千算萬算,沒算到一個不速之客。

    郭笑的酒量很好。

    青樓大多喜歡往酒水裏放助興的葯,郭笑用不着這些,卻喜歡喝烈酒,此舉正中傅淵渟下懷,他伺候着倒了一杯又一杯,怎料半壺烈酒下了肚,郭笑臉雖酡紅,眼還清明。

    好在這半壺酒不是白伺候了。

    毒藥不在酒里,也不在杯沿,無色無味的毒藥融在香料里,烈酒喝得越多,氣血運行越快,毒也發作越快。

    郭笑喝夠了酒,將舞姬抱在腿上就要親昵,發覺這看似婀娜纖細的女子竟然分量不輕,旋即一股劇痛從腹中傳來,疼得他臉色煞白,手下卻毫不猶豫,提掌打向對方面門。

    傅淵渟渾然不懼,身體在他腿上一挪,人便閃至郭笑背後,五指屈爪直取天靈,後者立刻側身翻滾,這一爪落在黃花梨木桌子上,生生摳下一大塊木頭。

    郭笑吐出一口黑血,驚怒交加:「你是何人?」

    傅淵渟本不欲言,想到床底下還藏了個愣頭青,眼珠一轉,冷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是替那些無辜女子向你索命的人!」

    這本是胡說一句,沒想到救了他的命。

    今夜這場舞宴客人眾多,其中不乏富商顯貴,萬不可在此時鬧大動靜驚擾貴客,更別說喊來屬下大打一場,這便是傅淵渟動手的底氣,可他跟玉無瑕都低估了郭笑。

    到底是年過不惑的老江湖,傅淵渟並不是他的對手,數十個回合未能取命,毒性反而被郭笑運功壓了下去,他冷不丁挨了一掌,脖頸便被一隻鐵手箍住,眼看就要往桌角撞去。

    傅淵渟不是沒辦法脫險,可他不敢暴露《截天功》。

    萬幸有人出手了。

    那少年翻窗進屋的時候手無寸鐵,這下子也不可能憑空變出刀劍來,眼見情勢不妙,他從地上撿了一支掉落的金簪,手腕一翻,直接射向郭笑面門!

    郭笑抬手抓住金簪,卻不想這是虛招,少年已趁機欺近他身後,左手勒住脖頸迫其仰頭,右手攥著一支筷子,直接插進了郭笑眼窩中!

    這一下重創要害,郭笑疼得撕心裂肺,張口欲呼不得,傅淵渟已經扭斷他的手,一掌打在對方面門上,勁力透骨而入,將顱內打成了一團漿糊。

    郭笑死不瞑目,活着的兩人都鬆了口氣。

    「此地不宜久留。」

    雖然是個愣頭青,好在武功不弱又救了自己,傅淵渟對他道:「剛才鬧出了動靜,我們趕緊逃,翻窗從側面下去。」

    少年到現在還有些懵,順着他的話道:「好,可你這身衣服……」

    西域舞裙不僅寬大,還點綴了金鈴流珠,走起路來叮噹作響,只有聾子聽不到。

    傅淵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麼,你想看我脫——裙——子?」

    少年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正要轉過身去,就聽見骨頭舒展的咯吱聲響起,面前之人伸了個懶腰,身量也隨之拔高。

    綁繩抽離,長裙落地,傅淵渟拍了拍自己的手腳,指頭搭在褲腰上,笑道:「還要我脫嗎?」

    少年:「……」

    愣頭青名叫步寒英,今年十六歲。

    關外小部族出身,兩年前才來到中原,闖蕩江湖不過是今年開始的事兒,難怪沒見過什麼世面。

    幸而他不是百無一用,除了一張能吃軟飯的好臉,還使得一手好劍法。

    郭笑在飛仙樓里被人暗殺,沈喻為此大為光火,無數補天宗弟子趕來絳城,一時間風聲鶴唳。

    許是沒挨夠江湖毒打,步寒英此人說好聽些是赤子之心,難聽些就是天真,他惹上的地頭蛇與補天宗相比委實不值一提,卻要上趕着找死,跟傅淵渟一起擔了殺死郭笑的麻煩,似乎在他眼裏,這世上就該邪不勝正,殺掉壞人的一定是好人。

    傅淵渟覺得他傻,又認為難得有人傻得可愛,於是咽下了到嘴邊的譏諷,對他笑了。

    好不容易逃出絳城,他們身上的傷都不輕,好在城外葫蘆山頂有座小道觀,香火冷清,道士也不多,清幽安靜,只是無聊了些。

    傅淵渟不信神佛,想着要在這裏蹭住,隨手捐了些香油錢,步寒英倒是虔誠跪下,磕頭拜禮,嘴裏小聲喃念着什麼。

    「你叨咕啥呢?」

    「向天尊告罪祈願,保佑咱們逢凶化吉。」

    「得了吧,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也沒見哪個惡賊被雷劈死。」

    「我不知道惡賊是否能被雷劈死,可你站在神殿上說這些,怕是很快要被道長們丟出去了。」

    「噓……」

    兩人逃也似地出了大殿。

    養傷的日子比想像中好過,或許是身邊有人陪伴,無聊也都變成了悠閑。

    傅淵渟十歲就在江湖上漂泊,深諳三教九流之道,一張嘴裏囊括了大靖半壁江山,步寒英聽他說着那些彎彎繞繞,只覺得憑自己胡亂的闖蕩還能活蹦亂跳,實在是先祖保佑。

    相對的,出身關外的步寒英也帶給傅淵渟不小驚喜,自打雲羅七州被烏勒侵佔,北疆那一大塊地界就變得烏煙瘴氣,每年不知有多少前往北疆的情報探子屍骨無存,如今有了步寒英在,算是彌補了傅淵渟對北疆地域的情報空白,再想安插暗樁過去就有了切實把握。

    傅淵渟向來隨性,心情好了看人也順眼許多,從偷藏酒水的年輕道士手裏買來一壇,壞心眼兌在水壺裏,看步寒英嗆得滿臉通紅,自個兒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所幸步寒英酒品好,喝醉了也不咬人,折了一根樹枝子在白雪庭里舞劍,沒了清醒時的章法,又多了行雲流水的逍遙灑脫,看得傅淵渟拍掌叫好,拿起筷子敲碗碟給他伴樂。

    打從父母雙亡,傅淵渟流亡八年以來,從未如此高興過,幾乎要忘卻那數不清的煩惱。

    因此,在步寒英酒醒以後,他看見傅淵渟站在那棵祈福樹下,仰頭望着上面的紅布木牌,聽到背後傳來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問道:「知道這是什麼嗎?」

    「祈福樹,你告訴過我的。」

    「在這裏休養了五天,今兒個就該走了,你有什麼打算?」

    步寒英想了想,搖頭道:「我來中原是為了練武學劍,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想法。」

    「練武學劍……呵,中原武林各派向來是敝帚自珍,就算有上乘劍法,對門下弟子尚且藏着掖着,何況是對你這外人?你天賦雖好,可若只憑着一腔熱血到處闖,怕是難以闖出名頭。」

    步寒英一時沉默,半晌才道:「我總不能放棄。」

    「兩個辦法,一是你正式拜入門派,這樣一來光明正大地請教,不過如我方才所言,此舉頂多佔個光明正大的名頭,那些老狐狸恐怕不會把真東西傳給你這關外人。」

    「第二個辦法呢?」

    「行走江湖四方,偷學百家武藝,集眾家之長,取精去糟,走你自己的路子。」傅淵渟轉過身,「武道如富貴,只在險中求。這條路會很難走,你或許會死在半道上。」

    步寒英這回沒有猶豫,笑道:「多謝傅大哥。」

    「共患難的交情,我還給你指了路,這麼生分?」

    不等步寒英解釋,傅淵渟已然大笑,擺擺手道:「好了,不逗你,我之所以給你指路也是有自己的心思……我打小就孤身行走江湖,雖然結識了一些酒肉朋友,卻沒個真正同甘共苦的好兄弟,與你雖是萍水相逢,難得相交默契,想跟你拜個把子。」

    「拜……把子?」

    傅淵渟忽然有些怔忪,他原本只是隨口一說,玩笑居多,現在卻不好反口,道:「誓天證地,八拜結交,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頓了下,他看着步寒英的笑臉,又覺得這沒什麼不好,補充道:「不過,若是結拜為兄弟,那就不遜骨肉親,禍福相依,患難與共,這誓言天地見證,你要應嗎?」

    步寒英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鄭重道:「我只有一個妹妹,若與傅大哥結拜,你便是我親兄長,莫說福禍,就連性命也可托,萬死不敢負。」

    兩人跪在神像前,各奉三炷清香,五體投地,相對而拜。

    「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蘊州葫蘆山頂清虛觀。」

    「在下傅淵渟。」

    「在下步寒英。」

    「我二人意氣相投,於今日在此結拜,靈官作證,天地為盟,結兄弟之誼,誓約情同手足,生死相托,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生相扶不相負,倘若有違此誓,背信棄義者當受天誅地滅,神靈不佑,不得善終。」

    最後一個字出口剎那,外面恰好吹起一陣狂風,將虛掩的殿門猛然推開,冷冽北風裹着碎雪倒灌進來,吹滅了香案上的燭火。

    殿內光線暗淡,傅淵渟下意識地抬頭,看到神像好似閉上了眼睛。

    有了傅淵渟相伴,步寒英總算不是沒頭蒼蠅般在江湖上亂闖。

    劍是百兵君子,天下習劍之人何其多,能算得上劍術大家的卻寥寥無幾,傅淵渟沉思許久,引著步寒英從小門小派開始學藝鬥武,他悟性絕佳,旁人苦練三年的招式被他一眼記下,三天就能吃透,武功進境可謂一日千里,連傅淵渟都覺得心驚。

    他不是沒有嫉妒,可轉念想到,所謂武道至純、劍道至真,憑自己滿心謀算,當真是不如步寒英一心向武,便也將這點嫉妒揮散了。

    步寒英成長得越快越強,對傅淵渟的好處越大。

    沈喻正值壯年,傅淵渟不能貿然與其相爭,黑道那邊需得讓玉無瑕徐徐圖之,他自己得從白道下手,又不能做那樹大招風的靶子,有步寒英在前面披荊斬棘,正好讓傅淵渟步步為營。

    這是苦心算計的利用,也是各得所需的雙贏。

    直到步寒英出了事。

    平康十五年夏至,步寒英打敗了同上清門大弟子,引來了執劍長老程燈,這老人已是古稀之年,劍法卻精粹如昔,渾不顧以大欺小,出劍攻向步寒英。

    步寒英自然贏不了他,所幸程燈點到即止,見他接下自己七劍,不怒反笑,生起愛才之心,願意收步寒英為關門弟子,傳下自己的劍法。

    這無疑是令人羨慕的機遇,可是步寒英總得回寒山去,只能婉拒,禍端也因此而起。

    被他打敗的上清門大弟子丟了臉面,又得知他拒了程長老的好意,認為此子實在不識抬舉,於是叫上一幫子師兄弟,以再戰為名找來步寒英,卻在劍上塗毒,后將人丟進後山禁地。

    傅淵渟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上清門所在之地名叫苦界山,原本是白道第一門派北冥宮的地盤,百年前補天宗開山祖師獨孤決魔功大成,縱橫江湖無敵手,幾乎一統了中原武林,最終打進北冥宮山門,與宮主古玄生死相鬥,兩人同歸於盡,北冥宮弟子誘敵深入禁地后啟動機關,將所有人都埋葬在那山谷里,補天宗險些一蹶不振,北冥宮自此滅門。

    時間過去了近四十年,那山谷依舊滿是毒瘴,屍骸無人啟出,要道也被炸毀封堵,號稱活人不出。

    傅淵渟找了三天,實在無法,只能寫信派人送往東海望舒門。

    七日後,他等到了白知微。

    傅淵渟早知道步寒英有個妹妹,也派人查過對方的底細,她是望舒門這一代最有天賦的弟子,芳華十六,蕙質蘭心,不僅劍法靈秀,還學得一手好醫術,掌門破例為她開了藏書樓,讓她能夠潛心鑽研醫道,年紀輕輕已在杏林名聲鵲起,若不是得知兄長出事,她現在就該去杏林醫會上大放光彩。

    從東海之濱到西南苦界山,她來得匆忙,勒馬時差點摔落下來,傅淵渟下意識搭了把手,低頭才看清懷中女子的模樣。

    步寒英跟白知微是龍鳳胎,長相頗似,傅淵渟能夠輕易從她眉眼間看出熟悉痕迹,卻不會錯認半分。

    這對兄妹就像是冰與水,相似又截然不同。

    傅淵渟看見白知微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句話——清水映蓮花。

    哪怕闊別兩年,步寒英跟白知微從未斷過書信來往,兄妹倆從小感情就好,到了中原更是相依為命,如今步寒英生死不明,白知微的半條命也去了,可她只掉了一回眼淚,無須傅淵渟費心去哄,自個兒擦乾眼角站了起來,背起劍袋行囊就往後山走。

    封堵路口的亂石堆砌多年,火雷炸開只會引發山崩,步寒英被推下去的地方也被毀去,白知微只能用長劍劈砍亂石,劍折之後用手挖掘,磨得十指鮮血淋漓,仍挖不出半條生路。

    傅淵渟勸不住她,只能在她無力以繼的時候遞去一個水囊,平日裏說不完的花言巧語到此刻全忘了詞,憋了半天才道:「我答應過寒英,會照顧你。」

    白知微搖了搖頭:「我不需要照顧,只要我哥哥回來。」

    傅淵渟何嘗不想,可就算是沈喻進了這絕谷也不敢說自己能活着出來,何況一個受傷中毒的人?

    可他又很羨慕。

    倘若陷在絕谷裏面的人是自己,世上會不會有人如白知微這樣捨命不棄?

    他嘆了口氣,將雙手發顫的白知微強行抱開,然後回到亂石堆前,雙掌運力,一塊塊挪動那些沉重巨石。

    他們挖了半個月,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終於挖出一條狹窄甬道,傅淵渟牽着白知微走了進去,冒着毒瘴入體的風險四處尋覓,最終只在一處山澗邊找到了一把斷劍和一灘早已發黑的血跡。

    傅淵渟綁着繩索跳了下去,沒有屍體,只有殘骨。

    白知微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他懷裏。

    當天晚上,傅淵渟安置好了白知微,聽她發燒說胡話,心緒翻湧不休,後悔有之,憎恨更盛。

    於是他寫了一封信給玉無瑕。

    玉無瑕接到信后立刻動身,與他在山下小鎮見面,開口便是一句:「你瘋了嗎?要我告訴沈喻說你在這裏?」

    「我很清醒。」傅淵渟喝着冷酒,語氣冰寒,「我要沈喻知道傅家人沒死絕,要他知道我隱姓埋名加入了上清門,要他……把這門派所有人趕——盡——殺——絕!」

    說到最後,他一字一頓,聽得玉無瑕打了個寒顫。

    她不敢反駁,把剩下的酒放在爐上溫好,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到底是怎麼了?」

    傅淵渟只是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他喝過了一壺酒,把一塊令牌留給玉無瑕,道:「讓誰去做,話該怎麼說,不必我教你吧?」

    發現他理智尚存,玉無瑕鬆了口氣,道:「我曉得……不過,你真要借沈喻之手滅了上清門?」

    「我不止要滅他滿門。」傅淵渟回過頭,燭火映在眼中殷紅如血,「我要這座苦界山,寸草不留!」

    十日後,補天宗攻打上清門,滿門三百四十七人無一倖存,大火焚山三日不絕,屍骸焦黑,草木盡死。

    上清門覆滅之後,傅淵渟帶着白知微離開了這個傷心地,他難得不帶利用之心,履行自己的諾言,替步寒英好好照顧白知微。

    實際上,白知微確實不需要他照顧,她的性子沉穩可靠,武功足以對付江湖宵小,又有妙手回春的醫術,一路上懸壺濟世,對她感恩的人遠勝想找她麻煩的人,倒是傅淵渟總要去做一些危險的事情,一回兩回還罷,多了難免自顧不暇,反而是白知微助他良多。

    最險的一次,傅淵渟撞上了沈喻的兒子沈搖光,在不暴露《截天功》的前提下,他根本不是這劍痴的對手,整條胳膊險些被一劍砍下,好不容易逃脫出去,傷口深可見骨。

    那天晚上,白知微徹夜未眠,親手用羊腸線縫合那可怖的傷口,傅淵渟仰頭看着她專心致志的模樣,聞到那股淡化腥氣的葯香,覺得針線穿過血肉也不疼了。

    「這次算你僥倖,下一回我怕是救不了你。」

    縫合之後,白知微替他上藥,聲音有些沙啞,眼眶也紅。

    傅淵渟安慰道:「沒有下次了。」

    白知微不知道信了沒有,直到傅淵渟試探著握她的手,她才連忙掙開,低頭道:「別碰,我手上臟。」

    「你這雙手是天底下最乾淨的了。」傅淵渟握住那隻柔夷,仰望着她的臉龐,「醫者救人,我不會讓任何腌臢東西髒了你的手。」

    白知微把手抽走,無措地退了兩步。

    傅淵渟見過情愛,他知道如何討好女人,如今自己重傷在身,屋裏混雜着藥材和血腥的味道,無論如何也不是花前月下的好時候。

    然而,情生意動往往在一瞬間,不問風月也不由自禁。

    他對白知微道:「我想照顧你一輩子,你……願意嗎?」

    白知微半晌沒說話,傅淵渟生平頭一回這樣忐忑緊張。

    半晌,他聽見那女子嘆了口氣,伸手點在自己額頭上,無奈地道:「我看啊,是我照顧你吧。」

    窗外落木蕭瑟,傅淵渟心裏卻有春暖花開。

    他自覺這件事得讓步寒英知道,於是在傷好之後立刻啟程,帶白知微回苦界山絕谷,沒想到正撞見一道人影從甬道里出來。

    那人衣衫破爛不堪,披頭散髮,鬍子拉碴,像個茹毛飲血的野人,卻有一雙燦若寒星的眸子,走出洞口時被天光刺痛,再睜眼就看到傅淵渟把白知微抱在懷裏,警惕地看着自己。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野人」的目光慢慢兇狠起來,傅淵渟嘴角的笑容逐漸僵硬。

    白知微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聽到了一聲怒罵:「我把你當大哥,你卻勾引我妹——」

    一年不見天日,步寒英爬回人間的第一件事,是把傅淵渟暴打了一頓。

    傅淵渟抱頭鼠竄,根本不敢還手。

    兩人一追一逃,白知微落在最後面大聲喊停,直到大家都沒了力氣,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地上,任由陽光灑滿身。

    最後,不知是誰最先笑出了聲。

    好馬配好鞍,劍客得有一把好劍。

    經歷了一番生離死別,彼此之間感情更深,在步寒英及冠這年,傅淵渟送了他一把傘中劍。

    在步寒英走出絕谷后,傅淵渟就暗中派人打造此劍,天蠶絲織就傘面,精鐵熔鑄二十八骨,當中細劍由天下罕見的北海玄鐵鑄成,傘柄即為劍柄,劍鋒出鞘,霜寒乍破。

    傅淵渟本意是讓步寒英在出招之餘保護自身,他這輩子真心相交的人太少,步寒英兄妹更是不可替代,失去任何一個都能讓他抱憾餘生。

    然而,步寒英誤解了他的意思,在接劍的時候鄭重立誓道:「此劍名為『藏鋒』,是護道劍非殺生劍,劍向敵酋斬,傘為友人開。」

    傅淵渟怔住了。

    這一瞬間,他忽然有種衝動,想要向步寒英坦白自己的身份密謀,問一句「我若為魔,你對我用傘用劍」,卻是終究沒問出口。

    傅淵渟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居然在害怕。

    八拜之交,親如兄弟,肝膽相照,生死相托。

    從來好夢不願醒。

    因着上清門一事,黑白兩道交惡漸深,白道以四大門派為首召開武林大會,欲成立武林盟共襄盛舉。

    傅淵渟知道機會來了。

    步寒英在武林大會上力壓群雄,傅淵渟有意藏拙,輸得毫不起眼,事後趁機與各方勢力結交,同自己早年埋下的暗樁接頭,把散亂脈絡串聯成網,只需一點動作,就能驚動全局。

    可惜天不遂人願,靖北之戰搶先爆發了。

    此戰關乎家國興亡,江湖草莽亦是義不容辭,黑白兩道縱使仇深似海也得暫且擱置,各大門派弟子紛紛趕赴北疆,投身烽煙戰火。

    傅淵渟覺得這簡直是老天爺在跟自己作對,偏偏還有人上趕着給自己找不痛快。

    一個是臨淵門少主方懷遠,他是眼高於頂的天之驕子,這回出戰北疆險些喪命,被白知微臨危相救,看她的眼神讓傅淵渟極為厭惡;

    一個是補天宗弟子季繁霜,她是沈喻的外甥女,跟步寒英在戰場上相識,兩人有過命的交情,相處時可見曖昧,可是傅淵渟能夠從她身上看到與自己相似的影子,難免忌憚不喜。

    然而,傅淵渟只能暫且忍耐。

    方懷遠的父親已經成為武林盟主,留着他還有大用處,而季繁霜對沈喻懷恨已久,讓她跟玉無瑕聯手,補天宗內部勢力動作就再也逃不過傅淵渟的耳目。

    不過,傅淵渟的耐心向來有限。

    戰事暫休,傅淵渟已經與季繁霜達成共識,又得到了陸無歸的暗中投誠,奪位復仇的時機已然成熟,不能再等下去了。

    傅淵渟幾經猶豫,最終還是決定動手。

    這一回,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眾人從北疆回來不久,沈搖光這個劍痴便按捺不住地向步寒英邀戰,引得黑白兩道共矚目,無數人趕來觀戰。

    六月初九,紫霞峰上。

    傅淵渟小時候是見過沈搖光的。

    當時自己是補天宗少主,沈搖光只是護法的兒子,跟傅淵渟同歲,便做了他的陪玩和護衛。

    有一次,補天宗抓到一個白道俠客,威逼利誘手段盡出,想要對方背叛師門說出秘辛,偏偏那是個硬骨頭,兩條腿被活活砸斷也不肯低頭。

    聽說了此事,傅淵渟拉着沈搖光去地牢看他,那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自己看一眼就想吐,沈搖光卻走了上去,一劍結果了對方性命。事後,沈搖光遭了大罪,那俠客沒挨完的三十六鞭加倍打在他身上,把他打掉了半條命,也被勒令不再跟隨傅淵渟,丟到刑堂去學規矩。

    傅淵渟悄悄去探望沈搖光,難免埋怨他多管閑事,沈搖光當時還趴在床上起不來,聞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那是個有骨氣的人,可碎不可屈,我送他一程不後悔。」

    這句話傅淵渟曾嗤之以鼻,如今想來,倘若不是生在補天宗,沈搖光合該是個大俠,比許多表裏不一的偽君子更值得人敬佩。

    可惜他投錯了胎,生作沈喻的獨子,永遠不可能劍指生父,註定跟傅淵渟做不了同路人。

    既是敵手,不必留情。

    比武當天日頭高照,又是在炎熱的正午,所有能夠觀戰的地方都擠滿了人,讓傅淵渟心生煩躁,等到兩人拔劍出鞘,寒光乍破如霜飛,最靠里的那群人下意識往後退去,感到遍體生寒。

    劍客的路向來孤寒,能在這條路上遇到一個對手,無論對沈搖光或步寒英,皆是三生有幸。

    沈搖光用的是雙手劍,恰好對上步寒英的傘中劍,傘面與劍鋒碰撞出一片火星,第二把劍捉隙刺出,又被傘骨中出的細劍擋住,發出鏗鏘一聲銳響。

    眨眼之間,場上兔起鶻落,沈搖光善攻,步寒英善守,一個唯快不破,一個滴水不漏,彷彿電光火石相交錯,天河倒掛割乾坤,但見一道白芒化虹飛出,兩把利劍尖鋒相撞,兩人同時後退一步,震碎腳下青石!

    這該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比武!

    然而,就在打鬥正酣時,沈搖光神情忽變,出招愈快、下手越狠,招招式式逼命而去,儼然瘋魔之態,渾然不顧回防己身,絲毫不給步寒英留退路,也不給自己留餘地。

    突來的變故令觀戰者一片嘩然,白知微更是神情驟變,唯有傅淵渟唇角微不可見地勾起。

    沈搖光沒有瘋,他只是中了毒。

    在赴戰之前,玉無瑕給他下了一味奇毒,隨着氣血運行加快,毒性發作越快,皆是神智渾噩陷入癲狂,武功愈高愈是難以克制胸中暴戾之氣,變得嗜血好殺,根本不可自控。

    步寒英被逼得步步後退,他與沈搖光功力相當,根本不可能在對方發瘋的時候將其制住,若還手下留情,就算不死在沈搖光劍下,也會重傷致殘。

    無可奈何之下,步寒英舉傘擋住沈搖光雙劍,人卻從傘下躥了出去,於瞬息間欺近沈搖光面前,一劍攜雷霆之勢刺入沈搖光胸膛!

    他們二人本就在峰頂決戰,先前步寒英被逼到崖邊,此刻情勢陡轉,眾人只見到血花在風中飛濺綻放,沈搖光已經墜落下去。

    鮮血濺了步寒英滿手,他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拉,奈何已晚。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眾人愣了好一會兒,不知是誰最先反應過來,無論黑道白道,大家一起下山去尋沈搖光,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傅淵渟早已在山下埋伏了人,第一個找到了昏死過去的沈搖光。

    步寒英到底還是留了手,那一劍沒刺在要害上,沈搖光自己也命大,沒有一路跌落山底,而是落在了一處平台上。

    傅淵渟嘆了口氣,內力聚於五指,親手捏碎了沈搖光四肢關節,震斷了他全身經脈。

    等其他人找到這裏,劍痴沈搖光已經成了廢人。

    沈喻悲痛交加,對步寒英恨之入骨,傾補天宗之力誓取其項上人頭,同時派人前往各地劫掠名醫,想要治好自己的兒子。

    這件事正中傅淵渟下懷。

    傅淵渟很清楚,自己不是沈喻的對手,原先準備讓方玉樓出手,孰料北疆一戰讓方玉樓遭受重創,當今江湖能夠助他殺死沈喻的人只剩下步寒英。

    因此,他佯裝不敵,讓人抓走了白知微。

    沈搖光出了事,玉無瑕再難蟄伏。

    醫者很快發現了沈搖光體內餘毒,沈喻順藤摸瓜找到了玉無瑕頭上,一番刑訊拷問,從她嘴裏得知了傅淵渟的身份下落。

    宗主的位置,是沈喻叛主得來的,偏偏斬草未除根,少主傅淵渟出逃這件事令對他多年來如鯁在喉,現在得知對方不僅沒死,還混進武林盟算計了自己的兒子,沈喻恨不能將傅淵渟拆骨扒皮,得知後者挑起大戰爭端只為借武林盟對付自己,沈喻非但不怵,反而大笑。

    自古以來光影互存,黑白兩道從沒鬆懈給對方安插暗樁,武林盟里不乏與沈喻暗通款曲之人,他立刻寫了密信派人送去,準備來一個請君入甕,將傅淵渟跟武林盟的主力一同葬送。

    然而,沈喻棋差一招,不知道這正中傅淵渟下懷。

    陸無歸抓出了玉無瑕,他就成了沈喻最得力的心腹,那封信的內容很快泄給了傅淵渟,後者回信給陸無歸,讓他聯合蟄伏多年的人馬準備做黃雀。

    老豺狼斗小狐狸,最終是小狐狸贏了。

    武林盟攻上媧皇峰的時候,季繁霜已經按照約定救走白知微和玉無瑕,傅淵渟則帶着步寒英趕往毒龍潭,與沈喻正面對峙。

    這不是傅淵渟第一次來毒龍潭,在他過往十八年的人生里,這個地方始終是他的噩夢。

    當年沈喻篡權奪位,將傅淵渟的父母活活丟下毒龍潭,如今傅淵渟也要讓他在這潭水裏爛成腐骨。

    沈喻點破自己的身份在傅淵渟意料之中,他已經藏了十八年,早就藏夠了。

    傅淵渟唯一在意的,只有步寒英的態度。

    事實證明,十年生死共患難,在危險當前,步寒英依舊為傅淵渟撐開了那把傘,劍鋒直指沈喻咽喉。

    明知生死關頭,傅淵渟在那一刻根本無法剋制自己上揚的嘴角,他終於能夠坦然面對步寒英,再無顧忌地交託後背,哪怕是在命懸一線的時候,他也能夠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步寒英手裏,拼盡全力去博一線生機。

    如他所料,步寒英始終沒有放手,更沒有牽動他半分,玄蛇鞭纏住石柱,帶着兩人逃出鬼門關,甫一站穩身形,傅淵渟剛要回頭笑一下,就看見步寒英跪倒下來,顫抖的手捂住左眼,指間鮮血淋漓。

    傅淵渟的笑容凝固了,剛才升起的坦然再次煙消雲散,他狼狽地轉移了視線,奔向沈喻,以傷換傷,像一條發瘋的惡狼,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忘記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可直到沈喻死不瞑目地倒下,傅淵渟仍不敢回頭看步寒英。

    這一刻他難得慌亂,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樣彌補,腦子裏轉悠了千百種念頭,唯獨沒想過一件事——

    自今日起,他們沒有了以後。

    步寒英的劍有多快?

    傅淵渟看過無數次,卻還是頭一回親自嘗到。

    早在當年結拜的時候,傅淵渟就知道自己跟步寒英其實是不該為謀的殊途人,哪怕他披上畫皮換來一時同道,早晚也要半路離分,好一點是江湖兩相忘,再壞就是刀劍相向。

    因此,在步寒英選擇為了那些人拔劍的時候,傅淵渟其實不覺意外,也不覺得太難受,只是有些可惜。

    昔日結拜,他們是在古老破舊的小道觀里,如今割袍斷義,也沒換個莊重高絕的地方,而是在這滿目狼藉的地宮裏,好像這段情義從頭到尾就是破爛旮旯百衲衣,縫縫補補未完好,始終上不得枱面。

    劍氣如虹,步寒英出手向來留三分餘地,頭一回急攻搶招,卻是對着自己。

    面對這般強弩之末,傅淵渟有把握在一百回合內將人拿下,偏偏選擇了拖延戰,他還抱着妄想,想要看步寒英認輸,想要讓這人反悔,收回剛才那些傷人傷己的話。

    步寒英若是服軟,傅淵渟不吝於退步。

    可惜他們倆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先讓。

    劍勢連綿不絕,長鞭環環相扣,點到即止只有短短一瞬間,這一戰竟逐漸轉為死決,白衣黑袍相纏鬥,劍鋒如龍蛇疾走,雙手似蓮花盛放。

    最後一回合,步寒英順勢欺近身前,一劍刺向傅淵渟心口,後者一掌聚力拍出,悍然打向步寒英天靈。

    這該是同歸於盡的結局。

    千鈞一髮之際,傅淵渟腦海里如同走馬觀燈,十年光陰化為流水,在此刻洶湧而來,他的眼神渙散了剎那,動作也停滯下來,逼命一掌堪堪停在步寒英面前。

    與此同時,凌厲一劍穿胸而過。

    傅淵渟想笑,卻疼得笑不出來,他如約放走了所有人,包括想要以絕後患的季繁霜,等到那些人影全部消失,他才緩緩倒下。

    陸無歸接住了他,大聲呼喊醫師,傅淵渟意識迷糊間,目光仍落在那串血紅的腳印上。

    那些腳印好像活了過來,變成一道道影子,仔細看去,是並肩談笑的人。

    十年生死共患難,兄弟同心過萬山,曾為紅顏歌三百,而今曲終人盡散。

    江湖人這一輩子,有幾個十年?

    就算長命百歲,能有知己摯愛相伴的日子,也不過這一個十年。

    就此,一刀兩斷。

    傅淵渟的繼位大典,辦得十分盛大。

    黑道各大門派掌門都親自帶人前來觀禮,不等逢年過節,整座媧皇峰已幻化為火樹銀花不夜天。

    眾人敬酒祝禱,傅淵渟來者不拒,生生把自己給喝吐了。

    宴散之後,新收的弟子周絳雲扶着他去休息,路過一棵百年老樹,傅淵渟醉眼迷濛間看到了什麼,用力揮開了周絳雲的手,跑到樹下數了半晌,別說木牌,一條紅布也沒見到。

    昏沉的酒意,在這一刻忽然醒了大半。

    周絳雲被他推了一把,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連忙跑了過去,又不敢伸手去扶,不知所措。

    傅淵渟轉頭看着他,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周絳雲愣了一下,趕緊道:「回稟師父,徒兒今年十四歲。」

    「十四啊……」傅淵渟呢喃兩句,「小了兩歲,個頭倒跟他那時候差不多呢……」

    周絳雲下意識問道:「師父想到了哪位故人?」

    傅淵渟正要開口,忽又止住,像是被人兜頭打了一耳光。

    剛才浮起的一絲笑意轉瞬不見了,傅淵渟回頭看着那棵空蕩蕩的老樹,面無表情地道:「沒有故人了……這棵樹礙眼,砍了吧,馬上砍。」

    周絳雲滿頭霧水,又不敢忤逆他,轉頭去拿了一把斧子,奮力砍起樹來。

    劈砍聲不絕於耳,落葉簌簌掉下,傅淵渟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看着眼前這棵大樹逐漸傾倒,記憶里的那棵樹也像是轟然倒下了,連同那些寫滿字跡的紅布木牌,一起砸得稀巴爛。

    他轉過身,獨自往住處走去。

    一粒飛雪落了下來,在他額頭上融化,很快有更多的碎雪飄落下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傅淵渟繞過假山流水,踏過廊橋亭閣,最後走進了自己的院落里,屏退所有僕從,從屋裏抱了一把琵琶出來。

    錚然一聲,弦動聲響。

    他在風雪夜裏獨彈自唱,沒有絲竹相伴,也無賓客聆聽,從月上中天彈到了暮雪白頭,還是那首《相見歡》。

    曲終歌罷,弦崩琴斷。

    他仍是孤身一人。

    無可說,不相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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