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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淘沙 - 第二十二章·學武字體大小: A+
     

    薛泓碧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晌午。

    要說醒,其實不大貼切,因他雖然昏了過去,意識卻沒沉淪到不省人事,只是感知與外界隔了一層紗,跟鬼壓床似地迷迷糊糊又無力掙扎。《截天功》的真氣何其霸道,極寒徹骨,極熱焚身,彷彿將他一身皮肉筋骨都丟進雪山熔爐里,整個人都像融化了一樣,兩股真氣迅速把原先那點少得可憐的內力鯨吞蠶食,然後強行擴寬經脈,如同將一條小溪挖成大河道,只等來日引流入水。

    一夜煎熬過去,薛泓碧總算恢復了微弱氣力,他睜開眼睛,木然望了半晌屋頂,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挪回了客房床榻上,身上已經被打理過,經脈間還隱隱作痛,手腳更是沉重綿軟,僅是下床這個動作都讓他舉步維艱。

    昏迷前的記憶逐漸回籠,薛泓碧只覺得頭疼欲裂,他扶著牆把自己一點點挪出去,就看見傅淵渟正坐在院子里陪那瘋女人玩拍掌,那隻能夠輕易擊碎鐵石的手掌變得不堪一擊,被瘋女人沒輕沒重地一拍,他就誇張地往後一仰,連聲告饒。

    薛泓碧見到這一幕,氣得胸中怒火翻湧,好歹顧及瘋女人離得近,他不好當場發作,轉身去廚房裡找飯吃,準備吃飽了再作打算。

    然而,薛泓碧沒在廚下見到玉無瑕,反倒有一個陌生少女正坐在灶邊燒水,見他走進來,少女好似早有預料,指了指蓋好的大鍋,道:「你醒了,我給你留了粥和肉包子,吃些墊墊。」

    這少女跟李鳴珂差不多年紀,布衣麻裙,滿頭烏髮隨意編了條大辮子垂在胸前,偏她眉清目秀,容色昳麗,哪怕打扮樸素也十分好看,是個罕見的美人胚子,起身挽起衣袖去揭鍋蓋時露出半截小臂,白得如玉雕成。

    薛泓碧怔了片刻,把踏過門檻的腳又收了回去,輕聲問道:「你是誰?」

    少女笑眯眯地道:「我叫尹湄,家師姓玉,你昨晚住的那間房原是我的。」

    《詩經》有云:「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薛泓碧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明媚動人的少女,聞言不禁一怔,好在他昨天前半夜心裡有事,後半夜更是昏睡如死,對那間屋子的印象就只剩下「乾淨」二字,那些個桌櫃箱籠更不曾碰過,現在得知情況僅是尷尬,倒無羞慚。

    「你是玉前輩的徒弟?」薛泓碧向她告罪,「我這就搬出來。」

    「不必,我都離開三年多了,那裡頭也沒剩什麼東西,師父讓你們住下,你們就安心住著。」尹湄笑著擺擺手,「我跟白姨一起住,方便照顧她。」

    薛泓碧猜想「白姨」該指的是那瘋女人,忍不住問道:「玉前輩去哪裡了?」

    「師父出門辦事,不好帶白姨一起,想著你們大小倆爺們兒也不便照顧人,特意叫我回來。」尹湄把粥和包子都放在一張木托盤上遞給他,「快去吃吧,這天氣易涼。」

    接過托盤時,薛泓碧下意識看了眼她的手,發現那雙手雖美,指節卻有繭,虎口、指縫等更有不少細傷,顯然是一雙練武持兵的手,心裡那點驚艷頓時不翼而飛,本能地警惕起來。

    尹湄對他的轉變恍若未覺,催促道:「趕緊吃,等會兒傅前輩就要來找你了。」

    薛泓碧沒好氣地道:「找我做什麼?」

    尹湄奇道:「他不是你義父,要教你練功嗎?」

    她不提還好,一說起「義父」二字,薛泓碧就想起自己認賊作父又被強買強賣了勞什子神功魔功,氣得牙根都癢,只能把包子當成傅淵渟的腦袋,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這包子是魚肉餡的,拿花椒和少量酒水腌制過,吃起來滿口鮮香不覺腥,他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隨著熱粥下肚,胸中那股怒氣也平息了不少,大腦逐漸恢復冷靜。

    他很快吃完了,自己動手收拾了碗筷,沒想好怎麼面對傅淵渟,索性坐在這裡幫尹湄幹活,同時不忘跟她搭話:「外面那個瘋……白前輩,到底是什麼人呀?」

    尹湄道:「我也不知,六歲那年我拜入師父門下,白前輩已經在這裡了。」

    「她……」薛泓碧猶豫著開口,「她的腿,還有腦子……那時候已經不好了嗎?」

    尹湄嘆了口氣:「是,這兩年已經算是好轉了,在我小的時候,她連坐起來都不能夠,成天癱在床上,得虧師父每天晚上親手用內力給她推拿筋骨才不至於徹底廢掉。」

    薛泓碧聽得可憐,又有些羨慕,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骨肉至親尚且如此,玉無瑕跟那瘋女人顯然沒有血緣之親,卻照顧了她這麼多年,想來是當年有故,感情匪淺。

    這麼一想,他又發現不對,玉無瑕固然對那瘋女人照顧有加,傅淵渟這個在外頭殺伐果決的大魔頭也對她無微不至,遠遠勝過與他糾纏半生的玉無瑕,若說他二人無親無情,薛泓碧是怎麼也不會信的。

    他把這疑問說出口,尹湄也無法回答,少年少女互看一眼,只覺得大人的愛恨情仇過於複雜,遂將這些問題拋諸腦後,專心做事。

    如尹湄所言,等到薛泓碧幫忙收拾乾淨灶台,傅淵渟就跟鬼影般飄了進來。

    薛泓碧正在磨刀,看到他時動作一頓,握刀的手不自覺攥緊,尹湄察覺到他對傅淵渟的敵意,臉上笑容也斂了,目光在這兩人間來迴轉了幾下,起身對傅淵渟行了一禮,道:「傅前輩。」

    傅淵渟「嗯」了一聲當做回答,對薛泓碧的動作視若無睹,只道:「你隨我來。」

    薛泓碧深吸了兩口氣,緩緩鬆開手裡的菜刀,跟在他身後出去了。

    傅淵渟將他帶到小院後面,穿過菜畦就是一片水草豐茂的空地,昨天後半夜下了一場雨,地上淤泥濕滑,走一步都是腳印。

    他一直走到空地中央,負手而立道:「拿出你的本事,攻過來。」

    薛泓碧此刻雖是赤手空拳,卻無半點畏懼,左手屈指成爪,右手搓掌成刀,腳下一蹬便沖了上去。

    他這些年來學得都是外家武功,有「繞指柔」打底,又偷學過杜三娘的刀招,走的是奇詭狠辣的路數,專攻筋骨要害,尤其擅長借力打力和臨陣變招,近身功夫可謂不錯。然而,傅淵渟一改昨夜霸道專橫的作風,雙手始終負於身後,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似慢實快地從薛泓碧的攻擊下避過,哪怕薛泓碧確定自己的手指鎖住了他咽喉,那皮肉又一觸即離,叫他功虧一簣。

    如此一炷香下來,傅淵渟連嘴角的笑容都沒變過,薛泓碧已經滿頭是汗,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在欺近剎那猛地被傅淵渟側身一頂,整個人如被車馬猛撞,狼狽地倒退數步,跌坐在泥水中,再想起身卻發現胸前被撞擊的地方忽生劇痛,霎時卸了力。

    「你空有招式卻無內力,便如空中樓閣根基不穩,嚇唬阿貓阿狗是夠了,對上真正的習武之人,殺你不費吹灰之力。」傅淵渟撣了撣衣角,語帶嘲諷,「憑你這點本事,別說取我性命,在江湖上活不過個把月。」

    薛泓碧氣極,正要說些什麼,目光不經意落在傅淵渟腳下,登時愣住了——他們打了一炷香的工夫,薛泓碧的腳印遍布傅淵渟周遭,傅淵渟卻始終寸步不移,換言之,他僅站在原處就躲開了自己的全部攻擊。

    「是虛招。」察覺到他沉默的原因,傅淵渟輕笑一聲,「武者對決,向來是虛實相應。適才我用虛晃引你一招一式都往實了去,不僅耗費你的氣力,也讓我摸清你的招式底細,最後我化虛為實,一舉便將你擊敗。」

    若是對決,這一下薛泓碧已經死了。

    「當然,虛招也不是對任何人都起效,倘若兩者差距甚大,在你不自量力想要試探的時候,人家不必看你蹦躂,直接一指頭就能摁死你。」傅淵渟盯著他蒼白的臉,「認清你的對手和你自己,是殺敵保命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薛泓碧終於開口了:「你要教我?不怕我學會以後殺了你?」

    傅淵渟好脾氣地道:「放心,等你學成出師,我墳頭草都該比你高了。」

    薛泓碧:「……」

    「昨夜我為你打通了任督二脈,將陰陽真氣傳入你經脈間,你仔細感悟其中變化,按照我教你的心法運行真氣,將它們融入自身,今後修鍊《截天功》會事半功倍。」傅淵渟侃侃而談,「《截天功》分為陰陽兩冊,雖可雙修卻難兼顧,我會把兩冊功法都教給你,但你在三十歲前只能專修其中一種,現在做個選擇吧。」

    「有何區別?」

    「陽冊先鍛體后煉心,相比招式更重內力,進展緩慢卻根基穩固,體魄強健遠勝常人,大成者生生造化內息不絕,能以肉身斷金切石,壞處是剛過易折,若不能做到真氣收放自如便會自傷己身,在我之前就有一代宗主因此心脈爆裂而亡。」頓了一下,傅淵渟又道,「陰冊先煉心后鍛體,內力至陰至寒,招式詭譎千變,若是你這般根骨悟性上佳者,進展一日千里,大成者可使內力透骨凍血成冰,即便手無寸鐵也能輕易殺人於無形,壞處是根基不穩易生心魔,若不能做到堅守本心,要麼瘋癲致死,要麼就變成冷血無情的人屠。」

    說到最後,傅淵渟似是想到什麼,眸光微黯。

    薛泓碧沒發現他的情緒變化,只覺得這兩條路都是忘川河上奈何橋,左右都是一死,區別只在早晚,他想起昨晚那冰火煎熬的痛苦,現在仍然心有餘悸,抱著一線希望問道:「如果我不練呢?」

    傅淵渟笑眯眯地道:「可以,不過你要是不練,那兩股真氣無處疏導就會在你經脈間炸開,屆時皮焦骨寒,跟個半生不熟的烤羊也差不多了。」

    薛泓碧:「……」

    若說昨晚他想把這首鼠兩端的老魔千刀萬剮,現在他就是想將這不幹人事的笑面虎丟進油鍋里炸個富貴花開,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狠狠盯了傅淵渟一會兒,最終道:「我練陽冊。」

    傅淵渟故意氣他:「想開了?我還當你威武不能屈,寧死也要跟我對著干呢。」

    薛泓碧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刻薄道:「與人斗是爭意氣,與狼心狗肺之徒相鬥算什麼?」

    「牙尖嘴利,倒像你爹。」傅淵渟微微眯眼,「真當我不會殺你?」

    森然殺氣乍然一現,如同刀鋒壓於頭頂,薛泓碧只覺得芒刺在背,恐懼幾乎在這瞬間如潮水般席捲上來,膝蓋差點軟倒下去,可他死死咬住牙關,硬是撐住了沒跪下,大聲道:「你要殺便殺,就是到了閻王面前見了我爹娘,我也要說你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傅淵渟,你縱橫江湖大半生,翻雲覆雨好不威風,可你做過幾件問心無愧的事情?當年陪你出生入死的人,如今還有幾人在世,又有誰是你不曾辜負?你應有盡有時虛情假意,一無所有才悔之晚矣,與虎謀皮淪落至今是你咎由自取,無怪乎你眾叛親離!」

    傅淵渟本是佯怒,故意想要殺殺這小子的銳氣,卻聽到了這樣一席話,登時怔在原地,垂在身側的手也微顫,活像是被重鎚擊頂,肉崩骨碎,魂飛魄散。

    薛泓碧逞了這一時痛快,將他滿腔壓抑的憤恨也宣洩出去,他執拗地望著傅淵渟,只等被這老魔當場打殺,卻沒想到傅淵渟愣怔半晌,最終反而笑了:「你說得對。」

    這四個字出口,傅淵渟的魂魄也歸了位,他像是忘記了剛才發生的爭執,走過來拎起薛泓碧道:「既然你選了陽冊,那就開始吧。」

    薛泓碧被迫雙腳離地,覺得自己就像只要被拎去廚房宰殺的雞鴨,使盡解數也沒能掙脫下來,直至傅淵渟走到一處水塘邊,抬手把他扔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霎時沒頂,薛泓碧好不容易才撲騰著浮上來,沒成想又被一竹竿打了下去,傅淵渟拎著不知打哪兒找來的竿子站在岸邊,冷酷無情地道:「鍛體先習氣,你什麼時候能在水中呼吸自如,就算過了這道坎。」

    常人閉氣不過十來息,精通水性者可在水中屏息一炷香到個把時辰不等,擅長呼吸吐納的內家高手最長能在江河裡憋上一天半宿,而傅淵渟絲毫沒有看在薛泓碧初學此道的份上放水,等到這一天教學結束,夕陽餘暉照向水澤,他才大發慈悲地把薛泓碧撈起來,後者躺在岸上好一會兒都沒緩過氣,已然半死不活。

    可他不曾求饒,傅淵渟也不會手下留情。

    丟下一句「回去吃飯」,傅淵渟自顧自地轉身離去,薛泓碧卻沒動,他喝了一肚子水,肺也像要炸開,此刻吐水都來不及,哪還吃得下什麼?

    好不容易吐出腹中積水,薛泓碧抬頭望著有些刺眼的夕陽和前方水草掩映的小道,一時有些怔忪。

    他真能在這老魔手下練出一身好武功嗎?

    他要練多少年才能有資格跟聽雨閣和補天宗這樣的龐然大物為敵?

    他已經是「賊子」,無論在朝在野都是人人喊打喊殺,就算押上此生孤注一擲,真能拼出一個好結果嗎?

    這些問題,薛泓碧已經想了很久,仍不知道答案,眼前那條小路好像有了別樣的魔力,蠱惑他往前走去。

    或許杜三娘說得對,他不該做什麼江湖人,離開這裡去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隱姓埋名從頭開始,哪怕有朝一日在劫難逃,總也比這朝不保夕的日子來得強。

    然而,他心裡轉了這麼多念頭,最終還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步履蹣跚地往小院方向去了。

    有些路一去不回,視死如歸。

    有些人飛蛾撲火,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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