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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淘沙 - 第十一章 密林字體大小: A+
     

    所謂弔客,指的就是弔死鬼。

    因著地勢崎嶇又物產貧瘠,即便是在匪徒流竄過來之前,南陽城裡也沒多少人常往點翠山上去,即便是往來較多的獵戶樵夫,上點翠山也得繞過半山腰的西北角,原因無他,那裡雖有一片較為茂密的林子,卻出過許多晦氣的事情。

    前些年世道更艱難的時候,天災人禍接踵而至,尤其是在這偏遠之地,水深火熱的日子幾乎盼不到頭,就有許多走投無路的流民自尋短見,不知怎地都相中了點翠山這塊風水寶地,在那林子里編草結繩自掛東南枝,曝屍荒野無人收,「弔客林」的名字也就這樣來了。

    後來年景雖然好了,這林子前前後後也沒少出事,大凶地的名頭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就連山匪們聽說了此事,都很少往弔客林去。

    深秋時節,日頭雖高卻不烈,陽光透過枝椏縫隙漏進來,投下明暗參差的影子,越是往林子深處走,光線就愈發昏暗,許是前不久才燒過一場大火,此處樹木雖然只有外圍受到波及,但是蛇蟲鼠蟻依然藏得頭尾不露,使得偌大林子連聲蟲鳴都難聽見,愈發顯得靜謐詭譎。

    杜三娘雙手分別被兩條指粗繩索綁住,末端在左右兩棵碗口大樹上纏了三匝,整個人被懸吊在半空,最要命的一根鋼絲橫過她脖頸系住頭頂樹枝,只要她身體失重,這根鋼絲就能在瞬息間割下她的頭顱,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在一剎那間與閻羅爭命?

    她還穿著那身紅衣,髮髻已經散落,凌亂的頭髮掩住小半張臉,依稀可見血跡斑駁,此時頭顱微垂、雙目半闔,不知是醒了還是半昏著。

    樹上樹下各有兩人嚴陣以待,手持長刀抵在繩索旁邊,一旦情勢不好就會抽刀斬下,保准讓杜三娘血濺當場。

    前方大青石上坐著一個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相貌平平,神情淡淡,正在低頭剝一隻橘子,他剝得緩慢仔細,飽滿金黃的果肉上連一絲白絡都未留下,認真得像是在扒人皮。

    日頭越來越高,時辰越來越近。

    正陽當空之際,男人剝下了最後一塊橘子皮,將整顆果肉一分為二,一半填進自己嘴裡,一半往前方的樹林小徑扔了出去,

    半顆橘子輕得過分,這一下少說飛出七丈遠,被一隻手接在掌心時還飽滿完好,點滴汁水都沒破出。

    傅淵渟撕下一瓣嘗了嘗,贊道:「好味。」

    「南嶺楚河的『紅美人』,一年只熟一回,大半還要送上京里,一路上駿馬飛馳晝夜不息,北地的貴人們才能嘗得這新鮮好味。」男人看著腳下的橘皮喟嘆一聲,「十兩銀子才得三兩柑橘,南方產地還好,北地多少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吃不上這半隻橘子。」

    傅淵渟早年雖然富貴風光過,這些年也過多了苦日子,他珍惜地把半隻橘子吃了,唏噓道:「若是北地的百姓們也能種出如此柑橘就好了。」

    「此話不然。」男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傅宗主可還記得『南橘北枳』的道理?同一株橘樹,長在淮南則生橘,移植北上就變成枳,左右這些的不是種樹的老百姓,是橘樹賴以生存的條件,是我們頭頂腳下的皇天后土!」

    傅淵渟聞弦歌而知雅意,道:「我就是違背了皇天后土的那株枳。」

    「傅宗主心如明鏡,那就再好不過了。」男人的臉上也露出和氣笑容,「朝野兩分天下事,江湖廟堂本一家!我等皆知傅宗主雖然出身草莽,卻有鴻鵠之志,文治武功冠絕武林罕見敵手,當初只是受了宋老賊的蒙蔽誤入歧途,為他利用鑄成大錯,實令我主痛惜至極!這些年來,我等奉命追查傅宗主下落,是以傅宗主這般人傑若背負罵名虛度餘生,豈非大憾?迷途知返,為時未晚啊!」

    他說得如此情真意切,饒是傅淵渟聽多了花言巧語,都不禁為此人撫掌讚歎。

    「閣下所言有理,只可惜錯了一句……」傅淵渟輕撣布衣,神色悵惘,「我已不是什麼宗主了。」

    十二年前,十大門派圍攻媧皇峰,左護法周絳雲襄助義軍推翻魔頭傅淵渟,成為了補天宗第五代宗主,此事早已人盡皆知,江湖人不會罵他以下犯上背信棄義,只會誇他雖為魔門中人卻深明大義。

    「補天宗雖是江湖黑道魁首,到底還是一汪深潭,以傅宗主之才長留其中猶如龍困淺灘,不如更上一層樓。」男人笑道,「只要傅宗主回心轉意,我主願扶持您東山再起,屆時補天宗或武林盟都不過是您囊中之物罷了。」

    「說得真好。」傅淵渟終於笑了,「閣下怎麼稱呼?」

    男人向他抱拳行了一禮:「在下不才,聽雨閣驚風樓主嚴荃。」

    聽雨閣內等級森嚴,除了統御全局的閣主,下設風雲雷電四樓,每部各司其職,四位樓主平起平坐,並稱「四天王」,眼前這位看似平和的男人就是主掌情報運籌的驚風樓主。

    堂堂四天王之一親自來給他這萬人唾罵的欽犯做說客,委實是天大的誠意了。

    傅淵渟領了這份情面,略一思索才道:「你姓嚴?嚴松岳的兒子?」

    嚴荃含笑的眸子倏然一冷。

    嚴松岳是驚風樓的前任樓主,也是聽雨閣的元老之一,十二年前奉命捉拿傅淵渟,卻被一掌擊碎天靈,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傅淵渟著實是好記性,可他若真想歸降,就決不會提起這個名字。

    「看來傅宗主是鐵了心要舍橘作枳了。」嚴荃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在下以為傅宗主該心知肚明。」

    「倘若聽雨閣真想來招降,就不該派你來的。」傅淵渟唇角笑意微涼,「十二年前我掌斃了你父親,這些年來我遇到的明槍暗箭起碼五成與你有關,你我之間不說仇深似海也差不離了,若是一笑泯恩仇,叫這些亡人如何泉下安息?」

    嚴荃聽罷不覺惱怒,反而又笑了起來,道:「若非立場相對,你我二人本該把酒言歡。」

    誠如傅淵渟所言,聽雨閣內確實有不少人想要招降這位叱吒一時的大魔頭,可這些人里絕無嚴荃,他此番處心積慮拿到這個機會,又千里迢迢趕到這裡,無非就是要將這條路徹底斬斷,傅淵渟就該做十惡不赦之徒,死無葬身之地,才對得起他這些年的恨之入骨。

    嚴荃笑過之後,回頭看了杜鵑一眼,道:「傅宗主孤身來此,是要救這賊婆娘?」

    傅淵渟勸道:「她雖與你年紀相仿,卻曾與你父共事,也算你的前輩,還是客氣些吧。」

    「當初她若沒有中途反水,擅自殺了薛海又搶走孽子叛逃出走,在下自然不吝一句敬稱。」嚴荃目光冷沉,「這賊婆娘謹小慎微且心狠手辣,我那些死在她手裡的屬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活剮了她也不為過!」

    頓了頓,他面露譏諷:「倒是那小孽種,怎麼不來救他娘,當真是養不如生?」

    「非也,非也。」傅淵渟又撣了撣衣角,搖頭輕笑,「只是傅某人江湖打殺,從不喜帶個累贅拖後腿罷了。」

    「了」字剛出口,傅淵渟腳下一蹬從嚴荃身邊掠過,眨眼不到就落在杜三娘頭頂,搓掌成刀斬斷鋼絲,銳響崩開剎那,兩邊殺手才幡然回神,果斷放棄堅守繩索,四把刀同時出鋒,毫不猶豫地劈向杜三娘,刀鋒既快且狠,寒光乍破刺人目,只需片刻就能將一個大活人削成人棍!

    然而這四把刀合在一起,也快不過傅淵渟的兩隻手!

    鋼絲斷裂的瞬間,傅淵渟已經抓住束縛杜三娘雙臂的繩索往下拽去,哪怕是浸過水的牛筋繩也禁不住他內力摧折,一霎那齊齊崩斷,兩人頭上腳下往地落去,險險從兩把刀下閃過,不等剩下兩把刀斬上雙腿,傅淵渟單手撐地立起身軀,手指分花楊柳般穿過空隙,一左一右抓住兩截刀刃,但聞脆響,刀柄之上就只剩下半截刀身!

    此時此刻,那個「了」字的餘音還在嚴荃耳邊迴響。

    可他不怒反笑。

    傅淵渟仍標立在原地,四名殺手將他合圍起來,他卻寸步不移。

    杜三娘趴在他背上,左手過肩搭在心口,右手橫攬胸膛,一條腿如毒蛇般纏住他腰腹,胸背緊貼到親密無間,彷彿一對纏綿悱惻的情人。

    然而天底下不會有情人在耳鬢廝磨時捻起刀鋒。

    雙手指間各一枚三角針,口中一片薄如蟬翼的刀,繡鞋後跟迸出尖銳寒芒,傅淵渟的喉、心、肺、腰都在她刀鋒所指之處,別說是切骨入肉,哪怕劃破一點血皮,都無異於被致命毒蛇咬一口。

    傅淵渟還不想死,於是他一動不動,唯有嘆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皆毒不過婦人心啊!」

    嚴荃終於撫掌大笑,笑聲將枝頭枯葉都震落了些許。

    「傅宗主此言差矣,杜鵑雖是徐娘半老,可還是美人呢!」他笑道,「當年你縱橫江湖的時候,不也說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

    傅淵渟一想也是,微微側頭看向杜三娘:「擲金樓覆滅之後,你就加入了聽雨閣,對嗎?」

    杜三娘口中銜著刀,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倒是嚴荃答道:「不錯,當初擲金樓本已向聽雨閣投誠,卻被白梨那賊婆娘屠殺殆盡,叫我們白白折損一大助力,好在杜鵑一人能抵百十殺手,這些年來可幫我們處理了不少硬骨頭。」

    這些年四處流浪是真,遭遇追殺卻不然,薛泓碧曾經看到她傷重而歸,以為是追兵難纏,實則是她奔赴在外殺人奪命,身上每一道疤都是一個人瀕死時的詛咒。

    然而殺手如妓子,最好的年華也只有匆匆數載,自打五年前杜三娘就察覺自己功力停滯不前,多年積壓的舊傷也發作頻繁,這才略作粉飾,帶薛泓碧隱居在南陽城,繼續她這一生為期最長所圖最大的任務——用這僅有的一隻餌,釣出潛藏在江湖四海的九宮餘孽。

    傅淵渟來得太晚,晚到她給誘餌當了十二年的娘,而他又來得太快,快到她從好夢驚醒還猝不及防。

    嚴荃走近,與傅淵渟四目相對,道:「閣主有令,若是傅宗主能說出剩下的九宮餘孽姓甚名誰身在何方,答應歸順聽雨閣,不僅這次能放過你,還能撤銷通緝令,幫你奪回過往一切。」

    傅淵渟似笑非笑:「放過我,你甘心嗎?」

    嚴荃已經將那些憤懣盡數收斂,道:「在下畢竟是驚風樓主,在其位擔其責。」

    「若我仍不同意呢?」哪怕要害盡在敵手,傅淵渟也無畏懼,他目光環過四周,最終落在近在咫尺的杜三娘臉上,「就憑這幾個人,你能奈我何?」

    話音未落,伴隨著「噼啪」一聲骨骼怪響,杜三娘只覺得手下一空,傅淵渟高大瘦削的身軀竟是陡然縮骨變形,整個人如紙皮一般在她懷裡扭轉半圈,曲肘一擊撞在她胸口,同時往下一竄三丈,她的刀鋒毒針刺破衣衫,唯獨沒碰到他一根汗毛!

    傅淵渟就地一個掃堂腿,離他最近的一名殺手慘叫一聲,雙腿自膝蓋被生生折斷,身軀立刻撲地,旋即頭上一沉,傅淵渟單手在他頭頂一拍借力,身如柳絮憑風起,左手畫圓鎖住當面一掌,右手上舉架住劈頭一刀,身軀一轉將人甩飛,兩人背脊將兩棵碗口大樹生生撞斷,連人帶樹栽倒下來,已是不活。

    所有人大驚失色。

    杜三娘眸光一厲,兩具屍體尚未落地,她掌中兩枚毒針破空射出,饒是傅淵渟聽聲辯位也只來得及避過一枚,同時右手迴轉,在千鈞一髮之際將最後一枚毒針夾在指縫間。如此一來,他的身形在半空有了剎那遲滯,杜三娘已將口中刀刃捉在手中,腳下一蹬,眨眼間欺近傅淵渟身旁,並指拈刀直取腋下空門,刀尖已刺破衣袍,傅淵渟的掌才出到一半!

    孰料杜三娘不進反退,刀鋒順勢下滑,身軀如燕飛落,險險避開傅淵渟回身一腳,同時反手在發間一攏,抓出幾根細如牛毛的鋼絲,彈指射向傅淵渟。

    「咄咄」七聲,傅淵渟在樹木間騰挪翻飛,樹榦上多出七個孔洞,一招未盡,上方樹冠顫動,又有四人抓著張荊棘遍布的鐵絲網從天而降,而在傅淵渟腳下,杜三娘與剩下一名殺手合身撲上,勢要殺他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就在這個時候,傅淵渟伸手按腰,解下了腰帶綁繩。

    他一身玄衣,腰帶也是玄黑色,乍看渾然一體,如今纏結鬆綁,抬手一抖擻竟有火花四濺,方知那根本不是繩索,而是一條藏頭匿尾的細長鞭子!

    嚴荃臉上終於變色,厲聲喝道:「玄蛇鞭,退!」

    大喝同時,他雙手猛揮,百十顆鐵蓮子破袖而出,打穿樹木仍去勢不減,若打在人身上,無疑是千瘡百孔!

    鐵蓮子,荊棘網,奪命刀,三者皆狠,三者皆快,卻無一能快過那條長鞭!

    古書曾曰:「黑水之南,有玄蛇,食塵。」

    志怪傳說自然是假的,可當年傅淵渟初得這武器,只覺得觸手冷膩如蛇鱗,鞭頭倒鉤如三角蛇頭,抖擻之時如龍蛇疾走,便起了「玄蛇鞭」這一名字,伴隨他闖蕩江湖大半生,打殺過不知多少梟雄豪傑。

    第一鞭黑芒乍閃,刀槍難破的荊棘網一分為二!

    第二鞭疾風幻影,四道人影斜飛出去,頭撞大樹,顱骨盡碎!

    第三鞭霹靂落雷,杜三娘瞳孔驟縮,想也不想抓過身邊殺手擋在面前,同時腳下平滑飛退!

    傅淵渟臉色變也未變,玄蛇鞭當頭落下,那殺手連聲慘叫都未發出,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從左肩到右腹傷可見骨,幾成兩半!

    玄蛇出水,就是毒龍噬人!

    嚴荃打出去的一百三十顆鐵蓮子,盡數被長鞭掃落,傅淵渟單足落在大青石上,面色冷淡,目光更寒。

    「還有多少人,一起叫出來吧。」傅淵渟的目光在四下一掃,「我耐心不好,怕給你們留不下全屍。」

    杜三娘背脊發寒。

    白梨死後,她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殺手,向來只有她生殺予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怕過一個人了。

    嚴荃臉上的笑徹底掛不住了,他從未低估傅淵渟的武功,因此這回帶來的個個是好手,卻在對方手裡走不過照面,頓時在心裡暗罵浮雲樓那些辦事不力還謊報的混賬,明明說這老魔去年就中了化功之毒不足為慮,如今真正交手,別說功力潰散,竟比十二年前還要狠絕厲害!

    心念急轉,嚴荃緩緩吐出一口氣,重新對傅淵渟擠出個笑臉。

    「傅宗主武功蓋世,在下當然不敢輕慢半分。」他抬手重擊三下,「陸長老,出來吧!」

    不急不慢的腳步聲響起,林中小徑又走來兩人。

    打扮富貴的陸老爺牽著薛泓碧的手,閑庭信步般走進遍地血泊的戰圈,他將薛泓碧推到杜三娘手裡,朝傅淵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傅宗主,別來無恙呀。」

    傅淵渟漆黑如墨的眸子慢慢氳開血色,唇角卻上揚起來:「老烏龜,你活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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