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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淘沙 - 第十章 羅網字體大小: A+
     

    黑山白石紅楓樹,匹馬雙人三岔路。

    傅淵渟說即刻動身,就當真不再耽擱半宿。

    因着白日裏已有人發現了陳寶山與那幾名乞丐的屍體,南陽城內戒嚴,他不打算多生枝節,遂帶薛泓碧從水渠取道,撐一張竹筏過了暗河,再見天光已到城外江灘,岸邊老樹旁拴著一匹黃鬃馬,在他們走近時低下頭來,親昵地蹭了蹭傅淵渟。

    南陽城外山水連綿,傅淵渟拉了薛泓碧上馬,踱過長橋進了山林,只要翻過這座山頭再行八十里就是水雲鎮,那裏比南陽城物流繁茂,無論北上南下都有水陸便利。

    寒月落照人間白,將原本隱於黑暗的紅楓林映出幾分如血濃麗,薛泓碧坐在傅淵渟身前,胯下黃鬃馬走得不急不慢,此時霜寒露重,山林里霧靄迷濛,抬頭難窺前路,回首不見歸途。

    背後倚靠的胸膛震動了下,傅淵渟輕聲問道:「捨不得?」

    「我們做了十二年母子,不是十二天。」薛泓碧忍住眼中酸澀,「以後,我怎麼稱呼您呢?」

    「當初你還在娘胎里的時候,我跟你娘賭骰子贏她三把,她說把你抵給我做個義子,你若是認賬,就稱我一聲『義父』吧。」傅淵渟大笑,「也不必恭敬客氣,我這人最不耐煩繁文縟節,就喜歡沒大沒小的龜兒子。」

    「……」

    薛泓碧聽罷,只猶豫了片刻,乖乖喊道:「義父。」

    傅淵渟知道這少年面上乖巧心眼不少,這一聲「義父」怕是比黑心販子賣的米酒摻水更多,若論真心恐無三兩,可架不住他現在心情頗好,便也笑眯眯地應了。

    話開了頭,氣氛也就緩和下來,薛泓碧又問道:「義父,當年那些事情……你再跟我說說吧。」

    傅淵渟正擰開酒壺往嘴裏灌,渾然一副信馬由韁的模樣,聞言低頭看他兩眼,道:「事情太多了,你想先聽哪一樁?」

    薛泓碧毫不猶豫地道:「你加入飛星盟的原因,又如何被所有人當作叛徒,這些年都在做什麼……我想了解你,越多越好。」

    傅淵渟似笑非笑,不答反問:「你既然不相信我,又為何要跟我走呢?」

    「因為你是一定要帶我走的,而她不是你的對手。」薛泓碧抬起頭,「無論你有何打算,總歸是沖我來的。」

    離了杜三娘,薛泓碧身上的軟弱也被一併剝離了,他抓緊韁繩看着前路,尚顯稚嫩的背脊挺得筆直,如一柄新鑄的劍。

    傅淵渟見他如此,恍惚看到了薛海的影子,唇角不自覺地帶上笑意,正色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聽說過補天宗吧。」

    薛泓碧雖未踏入江湖,卻沒少在茶館里聽說書人口若懸河——以正邪來論,當今武林被劃分為黑白兩道,其中勢力錯綜複雜,不僅黑白兩道勢如水火,各自內部也是摩擦傾軋,終在六十年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武林混戰,各大門派皆元氣大傷,最終白道在棲凰山成立武林盟,黑道則有媧皇峰補天宗力壓群雄,成為魔門魁首,紛亂多年的江湖勢力至此才有了較為清明的分界。

    傅淵渟曾是補天宗第四代宗主,現在是名列補天宗絕命榜之首的罪人。

    「江湖人都說我是魔頭,其實這話一點沒錯。」傅淵渟道,「我爹是補天宗的第二代宗主,立誓要一統武林,可惜壯志未酬就走火入魔丟了命,魔門可不講究什麼子承父業或忠孝仁義,他一死,左護法就迫不及待地上了位,對我爹留下的那些人能收服就收,不能的全都殺雞儆猴。」

    他說得輕描淡寫,薛泓碧卻好似嗅到了那股陳舊腐朽的血腥氣。

    「那時候我大概十歲吧,想當個知情識趣的廢物點心都不行,忠於我爹的人想要扶持我奪位,歸順新宗主的人做夢都想把我腦袋獻上去討賞,我兩條路都不想選,所以就鑽狗洞逃了。」傅淵渟說到此處忍不住笑,「我跟你說,別看那些大俠魔頭表面風光,都是在江湖上漂的,誰沒有跌倒在臭水溝里過?」

    薛泓碧笑不出來,他抬頭看着傅淵渟眼角眉梢的風流,越看他越覺得這個人與傳說中十惡不赦的傅老魔相去甚遠,也跟他話里貪生怕死鑽狗洞的小少年天差地別,一個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事情才會變得面目全非呢?

    「逃出來的前一年,日子過得還不錯,我在一家青樓里做小夥計,給那些客人端茶倒水,也給老鴇子和姑娘們捏肩捶腿,他們的脾氣都不算好,可也沒虧待我什麼,叫我吃飽穿暖還能攢點錢花,一些年紀小的姑娘還給我糖吃。」傅淵渟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嗅聞記憶里的脂粉香,「我都想好了,以後認老鴇子做娘,好好伺候她,說不準這青樓就是我的了……可惜啊,就在那年除夕,有客人撒酒瘋掐死了給他倒酒的姑娘,那姑娘才十六歲,把我當親弟弟一樣疼,我當時腦子一熱啥也不知道了,等到一回神,那客人就倒在血泊里,腦袋上血糊糊的,我手裏還抓着半隻酒瓶子。」

    殺了人,傅淵渟被抓進了牢裏,獄卒收了銀子要把他活活打死,他憑着從小練的三腳貓功夫好不容易跑了出來,就看到收留自己的青樓走水起火,門窗從裏面被鎖死,樓里的人不知為何一聲不吭,外頭的人也進不去,最後只剩下殘垣斷壁和焦黑屍骸。

    那客人家裏富貴,豈是一個青樓女子和一個小廝就能抵命的?於是,他的家人雇了幾個江湖客,在水飯里下了蒙汗藥,然後一把火燒死了青樓里所有人,連條看門狗都沒放過。

    「我恨那買兇的人家,也恨那為了一點銀子燒死幾十條人命的江湖客,可官府只處置了罪魁禍首,卻對遠走高飛的殺人兇手無可奈何。」傅淵渟看向薛泓碧,「你讀過書吧,知道這叫什麼嗎?」

    薛泓碧握韁的手攥得死緊,半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俠以武犯禁。(注)」

    「官府有官府的律法,江湖也得有江湖的規矩,若放任遊俠犯禁、苛律爭利,這天下終將法不可信、俠無所義。」傅淵渟望向霧靄茫茫的前方,「我是個江湖人,所以我奪回了補天宗,而我也是天下人,於是我加入了飛星盟。」

    傅淵渟說得並不詳盡,薛泓碧聽得似懂非懂,只覺這些話掰碎開來每一個字他都明白,合在一起又變得晦澀沉重。

    他正欲追問,前方三岔路口忽然傳來急驟如雨的馬蹄聲,這蹄聲迅如雷、疾如箭,上一刻還在百步開外,下一瞬就衝到面前!

    三條路,三匹馬,三個人,三把刀!

    傅淵渟單手攬住薛泓碧,一手勒韁,黃鬃馬發出一聲嘶鳴長嘯,在三騎人馬殺至剎那抬腿人立,三把刀從馬前蹄下險險掠過,去勢未減,直取馬腹!

    就在此時,傅淵渟右手一拽,以單臂之力帶動馬身生生扭轉,刀鋒以毫釐之差錯開,只削下三塊皮毛,而他已經鬆開雙手飛身而起,凌空一個翻身倒掛,單手按在中間那人頭上,勁力微吐,掌下頭顱連聲慘叫都無,便已凹陷下去,只發出了一聲斷骨之聲。

    左右兩人雖驚不亂,長刀收勢橫劈,一左一右斬向傅淵渟手臂,但見那隻手掌在頭頂一拍,傅淵渟整個人又憑風而起,身體倒轉回去,於雙刀交疊剎那落腳踩住,只聞一聲裂響,兩把刀竟被他生生踏斷,而那兩人竟不畏懼,毅然合身撲上,死死抱住傅淵渟雙腿。

    與此同時,又有三騎從三岔路縱馬衝出,人馬未至,箭繩飛出,直取傅淵渟頭顱雙臂,不等他抬手應對,腳下死屍身上突然發出裂帛之聲,竟有一身材矮小至極的侏儒老者藏匿其中,此刻破衣殺出,人方掠至傅淵渟背後齊肩,雪亮匕首已裂袖出鋒,向著他的後頸橫劈而來!

    薛泓碧尚在馬上,好不容易勒韁控馬,回頭就見此生死剎那,頓時臉色大變,可惜他們相距已在五十步外,根本不及趕回!

    傅淵渟偏頭躲過一箭,雙手又抓住兩道箭矢,繩索順勢纏上手臂,配合下方兩人牽制他紋絲難動,察覺背後風聲突起,他唇角微挑,陡然卸力前傾,任那兩人把自己拉下地去,也叫老者的斬首一刀劈空。

    人落地,身未定,傅淵渟使力蹬開腿上兩人,順着繩索向前俯衝,眨眼欺近,從中間馬腹下滑了出去,上方左右兩人不及鬆手,竟被他生生拽下了馬,傅淵渟雙臂用力,十指鎖住兩人咽喉,但聞一聲脆響,頭頸都耷拉下來。

    眨眼之間,場上只剩下了四個活人。

    那射空一箭的乃是一名女子,見傅淵渟於瞬息之間滅殺五人,當下心頭凜然,與那侏儒老者對視一眼,手掌在馬背上一拍,兩人合力殺向傅淵渟,就在雙掌相接剎那,她拼着內傷撤回掌力,趁侏儒老者纏住傅淵渟,虛晃一招從他身邊掠過,竟是殺向戰圈之外的薛泓碧!

    石頭啃缺了牙,柿子總要捏個軟的。

    薛泓碧內力淺薄,輕功也稀鬆,此時人在馬背上,要想從她手下全身而退,無異於痴人說夢。

    眼見女子屈指抓來,薛泓碧猛地往後仰倒,忍着傷腿疼痛踹向她的頭,女子下意識側首躲避,卻不想那條腿陡然間變踢為勾,足踝纏住她脖頸往下一帶,同時薛泓碧單手一拍,借力翻起將她壓在馬背上,左手按頭,右臂從頸下橫過猛抬,只聽「咔嚓」一聲響,那女子的腦袋軟軟垂下,死不瞑目。

    她至死不敢相信自己會被一個半大孩子扭斷脖頸。

    薛泓碧輕「嘶」了一口冷氣,把屍體推下了馬,右腿傷口崩裂,左腿上也新添了一道血紅抓痕,若是剛才他有半點差錯,就能被這女子撕開小腿。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饒是侏儒老者明知不可分心,也忍不住向這邊投來一眼,僅這瞬息不到的空隙里,傅淵渟的手已經輕飄飄落在了他頭頂。

    「看來你們是真當我傅某人老不中用了。」傅淵渟附耳輕笑,「下輩子學個乖,與人死斗千萬別分心。」

    侏儒老者臉上霎時露出極端驚恐的扭曲神色,他下意識想要回頭直刺,鮮血已經從頭頂淌下,污了滿眼。

    薛泓碧不甚熟練地拍馬過來時,正好看到傅淵渟掏出塊巾帕擦手,地上的屍體披面流血,頭頂還有觸目驚心的五個陷坑——他的頭骨竟被活活捏碎了。

    見此情形,薛泓碧只覺得毛骨悚然,恐懼如毒蛇竄進後背扭來扭去,好在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很快就努力平復心緒,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想殺我的人太多了,誰知道呢。」傅淵渟蹲下身,撕開屍體的衣物查看,發現每具屍體的大腿內側都有水紋刺青,原本舒展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又走到那唯一的女屍身邊掰開嘴,從牙齒里取出一顆米粒大小的毒丸。

    薛泓碧見他神色不對,忙問:「你認識?」

    傅淵渟將毒丸丟下,嫌惡地擦手,道:「是聽雨閣。」

    薛泓碧乍聽只覺得這名還頗為文雅,不像個江湖門派,就見傅淵渟轉身面對自己,眼中情緒洶湧,彷彿有無數惡鬼要從那兩口黑潭裏掙扎出來,嚇得他趕緊閉嘴。

    傅淵渟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道:「他們是聽雨閣派來的人,記住這個名字。」

    「為……為什麼?」

    「因為飛星盟毀於聽雨閣之手,而你娘的刀還在他們大門上掛着。」傅淵渟扯起嘴角,眼中隱有血色,「他們追了我十二年,以後也會死咬着你不放。」

    翻雲覆雨驚風手,皇天賜命上重樓。

    這是蕭太后專為對付飛星盟設立的暗部,與皇家影衛相似,地位實權還要更大,隱匿於朝堂百官之下,招攬天下高手為己用,受外戚鷹犬掌控,專為蕭太后辦事賣命,許多江湖人都不敢做的狼毒之事,聽雨閣做過不知凡幾,而前者是犯禁之賊,後者是奉命之官。

    十二年前,白梨屠戮擲金樓滿門之後,就是背負聽雨閣高手的千里緊逼,一路北上追殺探子,終於在落花山將人截住,一刀斬首后自知無處可逃,將那張至關重要的名單塞入口中,咬碎吞下。

    落花山一役,聽雨閣派出的五大高手,三死一殘一生。

    昔日天下第一殺手暴雨梨花,花落人亡刀鋒折,屍身被挫骨揚灰,只剩下一把斷刀懸於聽雨閣總壇大門外,裂痕斑駁,血色猶在。

    在飛星盟離散、宋元昭黨派覆滅之後,聽雨閣已經成為震懾朝野的嗜血貪狼,用鮮血白骨鑄成刀槍盾牌,助蕭氏掌控大靖江山,勢力爪牙早已從朝廷入侵到江湖,上至文武百官,下至武林市井,真正做到了「順者生,逆者亡」六字!

    傅淵渟怎能不恨,如何能忘?

    薛泓碧一瞬間如墮冰窟,恐懼幾乎在剎那間從內心深處蔓延到四肢百骸,與此同時,又有一股無可抑制的恨火在腦海中燃燒起來,流經血液經脈,讓他的三魂七魄一起沸騰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緊攥成拳的雙手也慢慢鬆開,露出掌心月牙般的血印。

    薛泓碧一字一頓地道:「我記住了。」

    下一刻,他猛然想起什麼,抬頭看向傅淵渟時臉色慘白,嘴唇翕動:「聽雨閣會來到南陽城,必是發現了你的行蹤,那……」

    杜三娘還在城裏!

    傅淵渟眼色一沉,翻身上去抓住韁繩調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如箭一般朝來路飛馳而去!

    他們走得急,折返更快,等見到城樓輪廓,傅淵渟直接棄了馬,抓住薛泓碧從城樓邊緣飛檐走壁,此時東方將明未亮,守城官兵正在昏昏欲睡,連他們的影子也沒發現。

    傅淵渟步如疾風,薛泓碧更是歸心似箭,他雙眼死死盯着前方,被風迷了也不敢眨,生怕不能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小院。

    可惜任他眼裏血絲密佈,最終也沒能看到。

    那座他生活了五年的院子,他有生以來最安穩的家,已經化為了廢墟,焦土滿地,碎瓦斷木,還有青煙從狼藉中升起,如將死之人的吐息。

    周圍的人們早已驚起,折騰了大半夜才把火撲滅,此時圍在附近議論紛紛,薛泓碧趴在左側屋頂上,目光從那一張張面孔上看過,始終沒看見杜三娘。

    可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晚在賭坊與他們母子爭執、據說早該離開南陽城的陸老爺,此時就站在人群里,察覺到他的目光,抬頭向這邊露了個笑容,舉起左手,亮出掌心一朵紅色絹花。

    冷風撲面,將一道密音傳入薛泓碧耳中——

    「點翠山,弔客林,午時三刻,過時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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