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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淘沙 - 第六章 故人字體大小: A+
     

    桌上的油燈燃盡了一盞,窗外三更天夜色黑沉,冷風卷著深秋寒氣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霎時間燭火搖曳,扭曲了投在牆上的人影,乍看恍如鬼魅。

    杜三娘坐在桌旁,一手撐著頭,一手翻閱那本《楚腰輕》,直到翻過最後一頁,她蒼白的臉上仍不見半分表情,一雙眸子冷冷看向那緊閉的房門。

    她今年三十有九,眉頭眼角都有了細紋,無論如何也不算年輕了,可她實在生得好看,細眉薄唇高顴骨,本該是有些刻薄的面相,偏長了對杏核眼,柔化了過於鋒銳的稜角,反增幾分別樣的風情,哪怕到了這把年紀,也是風韻猶存的美婦人。然而,當杜三娘露出冷漠的神情,那雙杏核眼也跟結了冰似的,原本被壓下去的刻薄勁又浮上水面,讓人一見就有些發憷。

    桌上放了一個油紙包,杜三娘今日贏了點小錢,難得給薛泓碧買了半隻燒雞,如今燒雞已經涼透,人卻還沒回來。

    杜三娘養了薛泓碧近十二年,遠比他的親生父母更了解這個孩子,除了跟李鳴珂上山尋仇那次,薛泓碧從未無故晚歸,更別說到了夜半三更還不著家,這孩子自打四歲那年知道杜三娘不是親娘,對待她的態度總是親近中透著幾分小心翼翼,與她心照不宣地共同維護這場如夢幻泡影。

    因此,杜三娘無須多想,就知道薛泓碧肯定是出事了。

    她沒有着急忙慌地四處尋找,反而安之若素地在家裏等著,一來現在去找為時已晚,二來那心懷不軌之人無論有何目的,只要不在一照面就殺了那小兔崽子,最後總會找上她的。

    果不其然,當燈芯又燃掉一截,一陣急促細碎的腳步聲在院門外響起,杜三娘立刻舉著燈盞推門而出,屏息等待片刻,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從巷子拐角跑過來,手裏還拿着什麼。

    小乞兒本來裹着自己的破棉被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吵醒,不等發作先被一串銅錢封了口,那客人端得大方,只要他馬上來這裏送點東西就能得到那些錢,如此天降餡餅,豈有不接之理?

    然而這時候夜深人靜,他做好了扯嗓子喊門甚至被看門狗咬的準備,卻沒想到院門已經打開,那賣包子的杜三娘就倚在門扉上,冷冷地看着他,哪怕是跟野狗搶過食的乞兒與這目光相對也不禁瑟縮一下,背後生出寒意,原本還想多訛點錢吃兩頭的心思頓時歇了。

    「杜、杜……這個……」小乞兒被嚇得有些磕巴,忙不迭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有一位客人……讓我給你的……」

    那是塊摺疊好的布片,一看就是從薛泓碧衣服上撕下來的,杜三娘沒急着拆看,先問道:「你可看清了,是誰親手給你?幾個人?」

    「一個男人,看着陌生,就、就他一個!」

    「往裏走的?」

    「我、我不知道,他只催我趕快動……」小乞兒被她看得兩股戰戰,心想這女人分明是個開包子鋪的,怎麼比那殺豬屠戶的眼神還要可怕?

    杜三娘定定看了他一眼,揮手示意他離開,小乞兒立刻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

    拆開布片,上面赫然是五個蘸血寫成的字——板橋東,速來。

    南地多水鄉,小河板橋比比皆是,可南陽城是個例外,這裏沒有小橋流水,城裏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舊板橋,位於城西,跨過一條污水渠,周遭只有零星幾戶人家,大多還是年老力衰的孤苦老人,在這裏只要不放把大火,殺人越貨都沒人知道。

    這血字的確出自薛泓碧之手,可也不知有意無意,那個「速」字頂端橫出一撇,乍看只是潦草寫亂了些,可杜三娘知道薛泓碧要藉此告訴她的是——不要去。

    眼眸微眯,杜三娘轉身去了廚房,抽出兩把剔骨刀插入腰間的牛皮囊袋裏,快步出了門。

    從梨花巷到舊板橋,斜跨南陽城西南兩方,不很遠,也着實不近,倘若以牛馬腳力計,少說也要跑到天明。然而杜三娘腳下生風,身法詭譎如妖鬼,仗着輕功一路飛馳,硬生生把半宿的路程壓到了一個時辰內,等到她踏上那座遍生青苔、石紋龜裂的長橋,本就蒼白的臉龐愈加沒了血色。

    此時夜霧濃濃,模糊了周遭樹影屋舍,只見得長橋前方一點如豆燈火越來越近,杜三娘腳下紋絲不動,直到那燈火走出霧靄,她才終於看清提着燈籠的人正是薛泓碧。

    相比離家的時候,薛泓碧現在狼狽了許多,胸前衣襟上還有乾涸結塊的血漬,他直直望着杜三娘,嘴唇翕動想要說什麼,杜三娘卻已發出一聲短促冷笑,剔骨刀驟然出鞘,在掌心騰挪一轉,霎時如同離弦箭矢,風馳電掣般射向薛泓碧!

    刀尖對準面門,薛泓碧卻是眼中一亮,毫不猶豫地將燈籠往後一拋,同時腳下一旋將身一扭,抬手抓住刀柄,不搶攻也不退後,只將刀往頭頂一抬,騰身撲上的杜三娘一腳踏在刀身上,蹬得薛泓碧往後平滑三丈遠離戰圈,而她自己凌空飛起,拔出第二把剔骨刀斜劈出去,但聞一聲輕笑,她剛藉著燈火窺見的那道黑影猛然一閃,於刀鋒之下堪堪掠過,又消失在霧氣里了。

    可母子倆都知道,那人還沒走。

    適才照出敵人身影的燈籠已經落地,燭火熄滅,四下一片黑暗。

    夜色深,迷霧濃,敵暗我明。

    杜三娘的眉眼冷如結冰,曾幾何時她做慣了這樣蟄伏待機的勾當,如今身份立場掉了個轉,她就從伏擊者變成了落入陷阱的獵物,這感覺不僅不好,還很可笑。

    就在這時,身後的薛泓碧發出一聲悶哼,杜三娘下意識地回頭,卻在同時反手一刀從腋下刺出,被一隻手死死握住。杜三娘不及多想,折身一掌劈了過去,落空剎那變掌為爪陡然下落,果不其然鎖住一隻肩膀,她持刀的右手頓時變握為推,趁那人不得已鬆手的瞬間,借這肩膀為支點翻身躍起,整個人纏在了對方身上,雙足勾肩頸,上身倒掛,雙手取膝!

    然而下一刻,杜三娘的腹部重重挨了一指,正中關元穴,頓時氣勁一松,手上腳下都失了力道,不得不在其腿上一拍,借力掠了出去,單膝跪地定身!

    「繞指柔固然是一門好功夫,可也要看是誰來用。」

    杜三娘抬起頭,恰好狂風吹來捲走霧靄,那站在迷霧中的男人終於露出身形,杜三娘這才看清他剛才竟也是背對自己,擋刀只是反手,才能在她企圖從背後拗斷骨關節時一指破招。

    這個人很熟悉她所用的武功,甚至能準確預判她將用哪一招。

    杜三娘心頭髮沉,可等到她看清了那張面孔,本欲再起的身軀立刻僵住了。

    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生喟嘆:「畢竟,這世上也只一個白梨罷了。」

    白梨。

    薛泓碧站在後方,只能看到那男人的背影,自然也看不到杜三娘聽到這個名字時陡然扭曲的神情。

    下一刻,杜三娘腳下一滑,整個人低空貼地殺到近前,鞭腿掃向男人下盤,見他躲過,腳尖踢起落地的剔骨刀,自下而上刺向對方腰腹!

    薛泓碧的武功是杜三娘言傳身教,可教學與殺敵之間相去甚遠,以往杜三娘解決那些麻煩時也盡量避開他,故而他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杜三娘殺機畢露的樣子。

    杜三娘的刀迅疾且狠,饒是那男人身法極快地從刀下閃過,刀鋒忽如蝴蝶振翅飛轉,於二人擦肩剎那從他身側翩躚掠過,人未站定,血已飛花,狹長的刀口從左腰斜飛到右側,再深幾分便能切肉斷腸!

    鮮血染衣,男人不怒反笑,看着杜三娘刀口舔血的模樣真心贊道:「你這手刀法可要比繞指柔練得好上百倍,不愧為『啼血杜鵑』!」

    杜三娘面無表情,她舔過刀口的唇舌都沾上鮮血,如同擦了上好的胭脂般昳麗奪目,將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襯得如二八年華般灼艷,聞言冷冷一笑:「我還當記得這個諢號的人都死絕了,沒成想老天不開眼,叫你個禍害活到現在,該讓我親手將你千刀萬剮,才對得起那無數冤魂!」

    話音未落,杜三娘連人帶刀化為一道寒光,眨眼間飛射近前,劈頭一刀直取首級,一招落空后招又至,渾身上下哪怕是一縷頭髮、一片衣角都能暗藏殺機,倘若換了個人站在這裏,早已成了無頭屍體。

    可惜她的刀雖快,這男人的身法更快!

    杜三娘第七刀出罷,男人身上多了七道傷口,每一道皆直指要害偏都相差毫釐,而他不退反進,一手畫圓鎖住杜三娘的刀,一手撮掌拍在她左肩,杜三娘悶哼一聲踉蹌後退,緊接着那隻手變掌為爪,扣住她肩膀往下一壓,男人順勢翻身落在她身後,擒着她的右臂反手橫刀,將那刀鋒抵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娘——」

    這番交手兔走鶻落,眨眼間勝負已定,薛泓碧臉色大變,想要提刀來救,卻被杜三娘的眼神死死釘在原地,她渾然不顧自己命在旦夕,只對他厲聲喝道:「跑!」

    薛泓碧不知情,杜三娘卻對這個人的身份一清二楚,別說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兔崽子,哪怕她全盛之時也不是他對手,只是方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現在她已落入敵手,還能指望個半大孩子帶她逃出生天不成?

    杜三娘話音未落,刀鋒已經在她頸上割開一道淺淺紅線,那男人緊貼在她身後,乍看是擁抱在懷的親昵姿態,臉上也帶着溫柔的笑容,說的卻是:「孩子,你若跑了,我就立刻殺掉她。」

    薛泓碧渾身發寒,他死死盯着那挾持杜三娘的男人,彷彿要把那人的點點滴滴都烙印在心裏,握刀的手緊了又松,腳下緩緩往前踏出一步。然而,沒等他這一步落地,杜三娘眼中一厲,竟是渾然不顧自己頸前刀鋒,左手屈指成爪悍然襲向身後之人!

    「娘!」

    「撕拉——」

    慘呼聲與衣帛撕裂聲幾乎同時響起,眼看杜三娘就要喋血飲恨,那男人竟在間不容髮之際打飛了剔骨刀,自己因此失了先機,只來得及往旁邊側身,杜三娘這一抓落在他腹部傷口上,藉著身軀旋轉順勢一扯,竟撕下了一小塊血肉!

    變故發生太快,就是杜三娘自己也始料未及,她往後倒退數步,直到被薛泓碧扶住才堪堪站定,看着自己滿手鮮血,又看着對面捂著傷口面露痛色的男人,喉嚨發乾說不出話來。

    此時此刻,那被活撕掉一塊肉的男人竟還能勉強笑出來:「我這身無二兩肉,可不夠你母子生啖一餐呢。」

    「你——」

    杜三娘將薛泓碧擋在身後,神情變幻莫測,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你到底想做什麼?」

    「原本只是路過……」男人的目光越過她,看向探頭窺看的薛泓碧,「那晚在點翠山上,我看到一個孩子用出失傳已久的繞指柔,還能銜刀殺人……我躲在暗處看他,越看越像是故人。」

    薛泓碧心裏「咯噔」一下,他沒想到這人竟在點翠山奇襲當晚就盯上了自己,而且看樣子還跟自己關係匪淺。

    他腦子轉得快,意識到這件事很可能與親生父母有關,下意識就想站出來,卻被杜三娘死死壓住。

    「沒有故人,都是死人了!」杜三娘咬牙切齒道,「你害得他們一家還不夠嗎?」

    男人聞言沉默了下,緩緩道:「不是我。」

    「不是你還能有誰?」顧忌薛泓碧在場,杜三娘把到嘴邊的怒罵生生咽了回去,面孔都變得扭曲猙獰,「當年你做的那些事情,人證物證俱在,累累罪行天下皆知,廟堂江湖、黑白兩道……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讓你不得好死,可嘆他們都是中看不中用,讓你多活了十二年!你若還有半分良心未泯,就該自刎下黃泉向故人請罪,而不是在這裏找我們孤兒寡母的麻煩!」

    男人抬頭,杜三娘毫不怯懦地與他四目相對,如同一隻渾身炸毛的老母雞,根根羽毛都能化作飛刀,扎得人心千瘡百孔。

    半晌,他長嘆一聲,不再為自己辯解,道:「你只教了他一些外功,根基不穩,內力虛無,實在荒廢了他這身根骨天賦。」

    「廢便廢了,我也從未想過讓他做勞什子大俠!」杜三娘面露嘲諷,「我只要他平平安安,苟且偷生,做個兒孫滿堂的升斗小民,勝過那些不得好死的英雄豪傑!」

    後半句話帶上她埋藏多年的怨憎,令薛泓碧都感到背後發寒。

    「那麼……」男人雖然在問杜三娘,看的卻是薛泓碧,「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來歷,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誰是何等樣人,知道他每年生辰就是自己爹娘的忌日嗎?」

    板橋之上,霎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薛泓碧忘記了呼吸,直到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肺部疼得快要炸開,他才慢慢地吸進一口氣,如同吞了一把鐵鏽斑斑的刀子,割得心肝脾肺傷痕纍纍。

    他當然不知道。

    杜三娘將有關他父母的一切都深埋心底,她在那裏挖了兩座墳,一座葬著無形的屍身,一座葬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十二年來薛泓碧都被她拒之門外,別說挖墳掘墓,連看上一眼碑文也不能夠,直到如今被人強行推開一條縫隙,他還沒見着真相,先被撲面而來的陳年血跡刺痛了滿心滿眼。

    杜三娘沒再說話,眼眶卻紅了。

    男人轉身離去,人影逐漸消失在重聚的霧靄中,從傷口滴下的鮮血在長板橋上灑下了一路紅花。

    直到那道身影徹底不見,薛泓碧才如夢初醒,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他掙脫了杜三娘的手向前追了出去,踏過血跡斑斑的長路,衝進前途未卜的迷霧。

    可惜迷霧盡頭是絕路,一道殘垣橫貫眼前,夜色凄清,滿目頹敗。

    血珠停在此處,那人卻不知何處去了。

    杜三娘慢慢走過來,見到薛泓碧跪坐在地上怔怔出神,她遲疑了片刻,將手輕輕放在少年單薄的肩膀上,覺得很冷。

    「……他是誰?」薛泓碧啞著聲音問道。

    杜三娘閉了閉眼,臉上閃過掙扎猶豫,最終嘆了口氣,一字一頓地道:「他是傅淵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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