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腳下的流水，大部分已經鋪上一層紅色了。

孫愛奇再把那隻手從尖刺上拔出來，差不多的聲音。隨後將屍體翻正，在地上放平。

即便隔着雨幕，我也能清楚的看到。屍體的臉就像是斷開一樣，鼻子也沒有了。那臉上呈現的是一道血溝，很寬的血溝，斷開了整張臉。而原本應該是鼻子的位置，只剩下一個很大很深的血洞，可以看到裡面有白色的渣子，其他都是暗紅的肉末。雨水落進洞中，竟然很快就變成了積水，將骨渣肉末泡了起來。哦對了，屍體沒有閉眼，兩隻眼睛都睜得很大，其中一隻幾乎半個眼球都出來了。

但我仍然認出了這個人，就是許浩。

對於兩個隊伍來說，這應該是他最好的選擇了。而且現在這模樣……至少他不會屍變。

直到這時李鑫和狄巖才從教學樓裡翻出來，跑到這裡的時候，我看到李鑫手裡除了雨傘之外，還有兩把鐵鏟。

這些東西應該是他們以前就準備好的，而且存貨不少，就連狄巖也拿了兩把，想必孫愛奇這些人到這裡也有段日子了。

我和狄巖各執一把傘站在雨中，看着他們處理屍體。

俊傑和孫漢卿一人一把鐵鏟，就在花壇裡的土地上開始挖坑；那兩個女生的情緒也緩和了不少，站在身後爲他們打傘；孫愛奇在一旁單手插兜，一手執傘，看着眼前的屍體沉默不語；李鑫一開始看到屍體也震驚了，傷感之情忍不住的表露出來，但他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現實，不知道從哪掏出一條白色的手絹，輕輕的蓋在了屍體的臉上，不過這仍然能看出屍體的臉上缺了一大塊。

當俊傑和孫漢卿放下鐵鏟的時候，被他倆挖出的坑中已經開始有些許積水了。

他們把屍體擡進坑中，然後再次開始掀土掩埋。看着自己的隊友慢慢消失在眼前，這些人忍不住再次流出了淚水。

孫愛奇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看了看那兩個女生，隨即嘆了口氣，讓李鑫給俊傑他們打着傘，自己則推着兩個女生向教學樓走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說道：“阿浩已經把過去的事情跟我們說了，現在往者已矣，我希望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我看着他，點了點頭。

得到了迴應，孫愛奇才打傘帶着兩個女生走回了教學樓。

埋土的時間比挖土要快很多，當他們完工之後，李鑫和孫漢卿各自向那墳堆鞠了一躬，久久沒有站直身子。

羅俊傑退到我旁邊，面無表情的看着墳墓，像是對我又像是對自己說道：“他加入這個隊伍快一個月了。平時很貧，又貪財，還有點好色……”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不過，在我們被喪屍包圍的時候，也是他開着車衝進包圍圈救了我們……”

似乎不願再多提以前的事情了，俊傑說到這又聽了一下。接着指了指仍在鞠躬的李鑫和孫漢卿，對我說道：“這些孩子，雖然很衝動，但也很仗義。在你這個陌生人和許浩這個過命的兄弟之間，他們必然會選擇後者，無論你和許浩以前有什麼樣的仇怨。所以，你別怪他們。”

見我沒有反應，俊傑停了一下又接着說道：“胖子死了，雖然許浩沒有看到最後，但他也知道自己脫不了干係，他是這麼跟我們說的……”

接下來的話，我似乎是有聽沒有進，因爲我已經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了。而且看孫愛奇這幾個人對我的態度，我想當時我離開那教室以後，許浩應該是告訴了他們實情。

不過我仍未言語，只是看着那個墳堆，腦中不斷的在想：在如今這個世上，早已經沒有對與錯了。但我們每個人，都要爲自己所做過的行爲負責，無論好與壞，善與惡，其結果，必將由自己承擔，哪怕是所謂的躺槍。也許人們在做每件事之前都應該要好好想想，事情的後果到底是不是自己能承擔的起的。

善惡是非終有報……撇開這些大道理，回到我所在的現實，其實我明明知道，就算我能把劉淼和劉森德那一夥人全部殺光，把加害過我兄弟的人們全部殺光。卻也同樣換不回胖子的命，換不回那些曾與我生死與共的人。但我不得不這麼做，或許理由是幼稚的，或許行爲是無情的，但我也不得不這麼做。這是我堅持的良心。

也許正是因爲這種‘良心’有各種各樣的含義和附帶責任，所以狄巖纔會對我說那些話的吧。

許浩死了，我本應該高興，但是現在我卻感覺十分不爽。

俊傑的聲音還在繼續：“胖子和老大都是我們的兄弟，老大的失蹤，已經讓我很自責了，再從你這聽到胖子的消息，我也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

“好了，”我打斷道：“玩口才不是你的專長，我明白意思就行了。”

其實俊傑以前也挺能說的，不過他這幾句其實毫無意義，我知道他現在心是亂的，而且是爲什麼亂的。

雖然他的話說的很平緩，但如果旁邊這位不是俊傑，我早就一巴掌抽過去了。

沒什麼理由，就是不爽。

“這件事我不會再追究了，”我說道：“但得讓孫隊長管好這些小朋友。”

俊傑頓了頓，隨即的嗯了一聲，再次看了看那墳堆之後，便轉身離開了。而剩下的李鑫和孫漢卿也跟着走了。

看着俊傑的背影，我想，今後可能再沒有一起唱歌的機會了。

又看了一眼墳堆，我和狄巖纔回到教學樓，之後順着樓梯往上走，誰也沒有說話。

到了附屬樓四層的那個柵欄門時，我看到孫愛奇他們七個人全都站在那裡，每一個人都在望着我，每一個人的眼神都不同，有不安、憤怒、冷漠、平靜、黯淡、惆悵、恐懼。

我看見了，又當做沒看見，緩步走過柵欄門，和狄巖帶頭向上走去。

他們鎖好門以後也跟着上來了。上樓的過程中我忽然聽到樓上傳來吵鬧的聲音，當我們快步來到五層時，發現樓道里除了小七之外，還多了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叫雷羽的大叔，另一個是時髦女孩，好像叫什麼小玉的。

大叔正把小玉扛在肩上往他們的教室走去，而那個小玉還在不停叫罵着：“他就是個畜生！是混.蛋！”

我快步走過去，小七正堵着辦公室門口，而我的隊員們都已經醒了，紛紛積聚在裡面，如果不是小七攔着，恐怕都要出來了。

“怎麼回事。”我問道。

沒人回答我。

我挑了挑眉毛，看着小雨剛想再問一次，後面的師堯便開口了：“那姑娘跑過來嚷嚷，說你把那個許浩逼死了。”

聞言我扭頭看了看，見那個雷羽已經把女孩帶進了教室，於是轉過頭冷臉看着孫愛奇。

孫隊長一臉平靜，說道：“我來處理。”

隨即便帶着人走回去了。

我吹了吹頭簾，儘量壓住自己的脾氣，隨後對衆人道：“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衆人有的點頭，有的沉默。

“那個許浩死了，這件事也結束了，都睡覺去吧。”

“你滿意了？”子青忽然開口了。

“什麼。”

“把那人逼死了，這下你滿意了！？是吧！？”子青臉上的怒火似乎都要燒着眉毛了。

“妹子，我跟你說……”

“你閉嘴！”子青果決的打斷了狄巖的勸解，隨後對堵着門口的小七吼道：“你讓開！”

小七紋絲未動。

“我說你讓……”

“你想幹什麼。”我也打斷問道。

“我要去找我的同學！”

“你現在過去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過去！你這是要把我們監禁了嗎！”子青的聲音越來越大：“還是你怕我們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

沉默片刻，我揮了揮手，道：“讓她過去。”

小七也頓了一下，才讓開了門口。

子青立刻竄了出來，經過身邊的時候撞了一下我的胳膊，隨後便不再停頓的跑向了那間教室。

我看了看子青的背影，直到她跑進了那個房間，才暗暗嘆了口氣。

低頭靜思了片刻，我對小七說道：“那個許浩，曾經也是害你失憶的那夥人裡的一員。”

“我知道。”小七還是那副德行，一點額外的感情也沒有。

我愣了一下，道：“你知道？”

“嗯。”

好吧，他總也要想起一些事情的，我也不再多問了。於是對衆人道：“大家去睡吧，養足精神，待會師堯和辰瑞來換班。”

剛說完，小七伸手遞給我一張A4紙，我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寫了不少字，而且還是正反面都寫着字的。

“剛纔那女孩扔這的。”小七說了一句，隨後便轉身進屋了。

我大致看了一眼，這應該是許浩寫的，於是將其疊好放進兜裡，隨後指着樓梯那邊對狄巖說道：“我去那邊待會。”

狄巖理解般的點了點頭。

剛要走，忽然胳膊被人抓住了，回頭一看，是小雨。

“石哥，你還好麼？”

我撫了撫她的小腦袋瓜，微笑着說道：“石哥沒事，我就是想一個人待會，快去睡吧，今天很累了。”

“……哦。”小雨木然的點了點頭。

不再停留，我邁步走向了樓梯口。這裡正對着一個很短的小過道，盡頭是一面窗戶，旁邊兩個門則是男女廁所。

我走過去打開一扇窗戶，雨聲伴着水滴再一次透了進來。

將兜裡的紙張拿出來，藉着月光，我一點點看清了上面繚亂的字體——

兄弟姐妹們：

你們好！

聽說信件都要這麼開頭的，沒弄錯吧？哎呀我許浩修車可以，拿筆這活太難搞，有錯也別在意啦！

今天寫這封信呢。。。是我要和大家告別了。呵呵。。

我也想過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不知道竟然來的這麼快。從那時候到現在，也只不過兩個月而已。那時候，我跟着那隻隊伍做了很多壞事，很壞很壞的事，其實我自己也不喜歡，可是沒辦法，我只有跟他們在一塊，因爲我會修車，所以那個領頭的劉森德也不放我走。但我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我的心理是病態的。

原本我和很多人一樣，小時候不愛學習，就知道玩，玩電腦玩吉他玩姑娘。。咳咳。總之後來就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就跑到一家修車廠當工人，也許是有天賦吧，沒多久我就什麼車都能修了，後來這麼一晃就是三年多啊。。。不過再後來有一次我和哥們喝醉了，也不知道因爲什麼就跟別人打起來了，結果我把對方砍傷倆，結果就被送進去了。

那時候我也沒覺得什麼，畢竟沒鬧出人命，塞點錢蹲一陣子也就得了。可我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電影裡的怪物居然跑出來了，居然還打亂了所有人的生活，我從沒想過。。。不過算是因禍得福吧，我出來了，就是被劉森德帶出來的，那後來就順理成章的組成了隊伍。

那之後，我原本十分看不慣劉森德他們的做法，燒.殺.搶奪、奸.淫.擄掠，簡直就和當年的鬼子一樣。不過後來日子長了，我也就習慣了，甚至自己也參與過。不得不說，那種不受任何約束，盡情釋放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但這份美妙是建立在踐踏良心與拋棄人性之上的。我並不想說自己多麼崇高偉大，但是說實話，那種生活，雖然能讓身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但我一點也不喜歡，我很噁心。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會噁心，甚至很多次都吐了出來，我噁心喪屍，噁心劉森德那些人，也同樣噁心自己，但我當時真的不知道還能怎麼活下去。我無數次的痛罵自己，捶打自己，我知道我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過，可我仍戴着僥倖心理，想着能奢侈一天就是一天！就在這種矛盾之中，我感覺自己快要瘋了！在這人命絲毫不值錢的末世中，我快瘋了。。。

直到那天，我遇見了另一個隊伍，領隊的那個叫石磊。。。這個故事我剛纔已經給你們講過了，但我沒講的是，我從那以後每天都會夢到一個畫面，就是石磊和那個小胖子爲了彼此願意付出自己生命的畫面，我無法忘記。之前所遇到的，全都是爲了自己活着，爲了自己活着就可以放棄朋友的傢伙，可是這兩個小子，卻讓我看到了。。。光，我也曾擁有這種光，但是現在。。。我渴望這種光能重現在我的身上。。。。。。

後來因爲那個叫劉淼的害我們，我就又變成了孤身一人，再後來就遇到了你們。我當時暗自發誓，我要重新做人，我要做回我自己。所以我把你們當親生兄弟姐妹來看，在你們危險的時候，我一定要拼了命去救你們！後來，這一點，我真的做到了。我很高興！我想這就是我活着的價值！我再也不用去羨慕石磊和那個胖子了，而且我當時以爲他們都已經死了。

可是我沒想到，在我剛剛找到生命價值的時候，他們出現了，這個曾經讓我羨慕的小崽子。而且跟着他的居然還有那個張樂，那是個絕對的瘋子。也許你們會說我吹牛，但是我很清楚當初自己看到了什麼，那個張樂根本不是人。。。說實話那件事我都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說。總之你們絕對不要向他出手，會死的！

同樣的，你們也不要針對石磊。王點，我知道雷哥肯定能擺平他，但是他並不是你們的敵人，也不是我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個例。就算我今天沒有遇見他，改天也可能遇到別的仇家，我做的孽太多了。。。。

漢卿，你讓我去和石磊決鬥的意見，我說考慮考慮，但我不會做的。因爲無論結果如何，這兩支隊伍也都不會太平了。

我不想再逃了，雖然有那個張樂在，我也根本逃不了，但就算他不在，我也不想逃了，我膩了，對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這輩子我能遇到你們，就知足了！

現在，到了我還債的時候。石磊和張樂都不會放過我，可你們也絕不會在一邊看着，我不想這樣，我不想讓你們受到傷害，不想讓石磊隊伍中那些無辜的人受到傷害。不想再因爲我，而多添殺戮了。所以我選擇自己了斷。

給你們講完我和石磊他們的過節，我答應你們明天再作出決定，所以你們都睡了。。。不管有沒有睡着，祝你們做個好夢。現在除了我在這寫，另外還有李鑫和俊傑醒着，我想俊傑一會會去找石磊敘舊吧，畢竟是老同學了。李鑫，一會也會睡着的，不過我真沒想到原來這小子深藏不露，是個武術高手！。。。算了不提了，一會等他們各忙各的，之後就到了我的時間了。兩位，還有大家，我在這跟你們告別了。

不要爲我報仇，我沒有仇，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做了那麼多壞事，總要還的。

隊長，再去找一個修車的吧。

再見。

你們的浩哥 絕筆（聽說是要這樣落款的~哈！）

——

我冷眼看完了這封遺書，雨水從窗戶飄進來，落到了紙上，陰溼了一大塊。

我轉身趴在窗臺上，探頭向外看去，正好能看到樓下的那個墳堆。

心裡堵得慌，從我知道他跳樓開始，到現在都沒舒坦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