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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吏 - 第八百二十三章 煮酒字體大小: A+
     

      孟冬十月底,碭郡陳留縣(河南開封陳留鎮),高陽里。

      微暗的屋舍,一個年紀六旬,頭發半禿的老者正在煮酒,銅釜下是燃燒的木柴,釜內的酒正慢慢升溫,室內酒香四溢,老者不由一邊吸著鼻子,一邊用食指擦著口水,準備痛飲一番……

      就在此時,門卻被推開了,一個四十余歲的壯年俠士卷著寒風,匆匆步入里中,高興地對屋內正烤火煮酒的老者道:

      “兄長,我有事要對你說!”

      自稱為“高陽酒徒”的酈食其卻渾不當回事,招呼弟弟酈商道:“阿商,你來得正好,此酒已燙,來飲了解解寒。”

      “都什么時候了,還喝!”

      酈商一把將酈食其的酒觴奪了,說道:“兄長終日沉溺酒肉,莫非不知,這天下已大亂了?”

      “我當然知道。”

      酈食其搖頭晃腦,搔著好些天沒洗的油頭道:“老夫不必出門,卻能知天下之事,遠的南郡之變不提,近幾個月,不就是那所謂的北伐軍到潁川轉了一圈,讓王賁不得不退兵,而楚國的項籍已取淮陽……淮陽與我高陽里之間,就隔著一個陽夏縣,阿商,我知道,你早已想去投楚軍許久了。”

      他板下臉道:“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酈商是魏地輕俠,被秦律約束了這么多年,早就不耐煩了,近來天下大亂,關東尤其混亂,除了不時逼近的“南方叛軍”“楚地群盜”,更有許多小毛賊乘火打劫。過去十幾年高壓政策下的律令秩序已蕩然無存,官府自保無暇,各地氏族勢力只能聚眾自衛。

      酈商便靠著昔日的威名和好勇斗狠的性格,成了本鄉年輕人的首領,聚眾數百,自制兵刃甲胄以保鄉里安全。

      但在酈食其勸說下,酈商也沒公然反叛,所以陳留縣令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酈商等人在縣東割據。

      這酈商是有些志向的,早不甘于做一鄉之俠了,對在中原大殺四方的楚軍,很是動心,曾想派人去投靠,引楚兵入陳留。

      但酈食其卻阻止了他。

      “楚人極看重地域籍貫,我去了以后,絕不會得到重用,只會遭到楚將排擠。”

      酈商最初有些不信,直到上個月,項籍猛攻碭郡首府睢陽(河南商丘),碭郡守、尉堅守不出,項籍遂令部下繼續圍城,他則西擊襄邑(河南睢縣)。

      然而,項氏少將軍在楚地望風披靡的名頭,在魏地卻不怎么管用了,襄邑亦堅守不下,項籍花了半個月時間才攻下,且損失不小,他竟一怒之下,下令縱兵屠城,將協助秦吏守城的全城百姓,皆阬之!

      幾千人啊,就這樣成了楚軍的劍下鬼,這件事讓不少觀望的魏人震驚不已,連酈商也收回了想去投效的腳步,乖乖聽老哥意見,再觀察一段時間。

      但近來獲知的一個消息,讓酈商再度激動起來。

      “這次不一樣。”

      他對酈食其說道:“張耳回來了!“

      “哦?”

      酈食其抬起飲酒過度的渾濁眼睛:“是當年聞名中原的大俠,外黃令張耳?”

      “沒錯就是他。”

      酈商說道:“我聽說,張耳這些年一直藏匿在淮陽,他得了楚國的支援,帶兵從襄邑北上,經外黃(河南民權縣),下臨濟(河南封丘)!”

      臨濟也是中原的大城市,眼下碭郡兵都在睢陽與項籍鏖戰,張耳竟不費吹灰之力,靠武臣手下的兩千之眾奪取了此城。

      “外邊的人都在傳,張耳在臨濟找到了寧陵君公子咎,立為魏王,眼下張耳已被封為外黃君、魏相,武臣為將軍,正攻城略地,欲復興魏國呢!”

      說到封君為將相之事,酈商眼中閃著光,言下之意是:張耳是魏人老鄉,又已復辟魏國,我這下可去投他了吧?再不去,就晚了。

      但酈食其卻搖了搖頭:“我不看好這是所謂的新魏國。”

      酈商有些不高興:“吾等不也是魏人么?”

      酈食其笑道:“你知道衛國么?”

      “衛國的土地,便是現在的東郡,衛昭公時期,三晉強盛,而衛如小侯,成了魏國附屬。到了嗣君時期,衛國屢屢割讓土地予魏,只剩下濮陽,而衛侯貶號為君。懷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殺懷君,魏更立嗣君弟,是為元君,元君為魏婿,故魏立之。”

      “現在的魏與楚,就譬如昔日的衛與魏。依我看,臨濟之魏,不過是楚人的傀儡,欲將魏地豪杰聚集在一面旗幟下,好為楚國所用。魏國的軍權,在那楚人武臣手里,項籍屠襄邑,魏咎敢放一個屁么?事后楚國若強占了宋地,張耳敢拒絕么?”

      “阿商,為兄可不想讓你傻傻地去為人填了溝壑!”

      酈食其分析利害,酈商卻急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吾等就繼續在高陽里耗著?”

      酈食其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亂世里,與其急匆匆起兵站隊,不如多看一會,這數月來,我也好好觀察了一下天下起兵的眾人,但他們皆泛泛之輩,握齱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

      酈商驚訝于兄長眼光如此之高:“張耳、項籍亦如此?”

      酈食卻盯著釜中已然沸騰的酒,好似天下豪杰皆在其中:“張耳虛名無實,非英雄也,項籍雖血氣方剛,然好因怒興兵,襄邑之屠,本來輕易可下的魏地,便難以攻取了,哪怕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也只是一猛將匹夫,非成大事者也。”

      酈商樂了:“若這二人也入不了你的眼,那兄長覺得,這世上,誰能成大事?”

      酈食其將酒觴搶了回來,滿飲一口,閉目回味道:“南方的那位武忠侯,雖高舉義旗,實則行事無恥,蓄謀多年,倒挺對老夫胃口,像是個干大事的人!”

      ……

      在酈食其口中“非英雄也”的張耳,此刻正在戶牖鄉,悼念十多年前,喪命于此的亡妻黃氏……

      雖然早就更名改氏,另娶了妻子,但張耳來到此地,回憶往昔,依舊傷心不已。

      “我曾為信陵君門客,但在公子逝世后,微末無行,窮困潦倒,又在大梁殺人,只能脫籍亡命,流落到外黃縣藏匿。”

      “吾嫡妻黃氏,外黃美人也,卻不嫌棄我貧賤,委身于我,又動用妻家財富,為我脫罪,助我揚名張目,張耳能成為外黃大俠,魏國名士,賢妻之功也!”

      只可惜,外黃城破之時,黃氏帶著張耳第一個兒子張敖,來與他攀過親戚的戶牖鄉張氏避難,卻被張氏出賣給了賊秦吏黑夫,最終黃氏自殺,張敖被擒,又成了引誘周市、陳馀的誘餌。

      那天殺的黑夫,就這樣用魏地武卒義士的血,染紅了他的印綬,踏著六國豪杰的尸體,踏上晉升之途!

      十多年前過去了,故地重游,張耳仍感到心痛欲裂,幾乎哭死過去,他對亡妻黃氏的感情,倒是真摯無比。

      “相邦,張氏眾人帶到!”

      張耳昔日在魏地的門客好友貫高、趙午二人帶著剛招募的魏兵,從張氏大宅里,將其老幼婦孺統統押了出來!

      原來,這戶牖張氏又分為二,分別占據了戶牖鄉邑東、西兩個里,鄉人稱之為東張和西張。

      其中東張勢力更大,其族長名為張博,親侄兒便是大名鼎鼎的張蒼。西張勢力略小,但也沒差太多,其族長名為張負,張負有個孫女,嫁給了同鄉窮困小子陳平……

      這十多年前來,因為朝中有人,陳平也日漸高升,頗得黑夫信賴,兩張在鄉里更是風頭無二,就算張博、張負相繼去世,其子弟依然能一手遮天。

      只是去歲陳平卷入黑夫的“叛亂”,官府來索拿其妻、子,未曾找到,西張也好不到哪去,張蒼逃匿,他們也遭到牽連,于是兩家財產被抄沒,族長下獄,宗族星散……

      眼下張耳門客抓到的張氏族人,基本是外圍旁支,但貫高、趙午等,仍極力慫恿張耳,將本鄉所有與東西二張有關的人,統統抓了處死,以報亡妻之仇。

      誰料張耳卻拭去眼淚后,搖頭嘆息:

      “害死吾妻的是黑賊,是張博、張負、陳平,與這些人有何關系呢?”

      此言讓人大吃一驚,但更出人意料的還在后面,張耳不但釋放了這些張氏族人,還從中點了一名叫“張黡(yǎn)”的少年,宣布任命他為魏國的大夫……

      “張公,你這是以德報怨么?”在回臨濟的路上,為人直率的貫高有些想不通。

      略有小智的謀士趙午倒是反應過來了:“張公莫非是在效仿文公遽見豎頭須之事?”

      張耳撫須笑道:“趙午知我!”

      原來,春秋時晉文公重耳歸國,殺死了許多政敵,一時間,國內人心忐忑,謠言四起,一時難禁,重耳正為此事犯愁,忽然有一小吏叩宮求見,原來是重耳在外逃難時,為他保管財物的豎人頭須。

      說起此人重耳就滿是恨意,因為他在重耳困厄之時帶走所有財物,使得重耳和眾臣在流亡途中挨饑受東,險些死于非命。

      此等小人居然厚頗無恥來見,晉文公起初拒不接見,但頭須卻說,有安定晉國之策。

      那策略很簡單:“得罪於君者,莫大於鳧須矣!”

      于是晉文公恍然大悟,宣布原諒頭須,還讓他做了御者近臣。

      一時間晉人奔走相告,都認為:“頭須竊君之藏,今且仍舊錄用,況他人乎”竟安下心來,打消作亂的念頭,晉國的內亂這才徹底平息。

      張耳寬恕了曾害死結發妻子的張氏族人,便是在效仿晉文公故計!

      “魏國受過我恩惠的人很多,與我結仇的人也很多。”

      作為昔日的黑社會老大,張耳很清楚,自己雖已奉項籍之命,擁立魏咎為魏王,他則做了魏相,但不買賬的人,與自己昔日有過節拒不歸順的人,還有很多。

      眼下若寬恕戶牖張氏的事傳開,定能打消各地豪強輕俠的擔憂,讓他們踴躍來投。

      張氏已散,那些旁支散宗,就算殺了,也難解張耳心頭之恨,不如充分利用起來。

      這一切,都是為了壯大新興的魏國實力!

      雖然被酈食其說成是“楚之傀儡”,但張耳卻不甘心于,只做一個牽線木偶。

      他很清楚,想在這亂世占據一席之地,想為亡妻報仇雪恨,靠的是占據的地盤,手里的兵卒。

      現在的“魏國”,就是個空架子,除了臨時的首都臨濟外,就只有外黃、陽武,以及被屠戮一空的襄邑三個縣,卒不滿四千,且泰半是武臣手下的楚兵。

      往后哪個方向發展,便成了個大問題,項羽久頓于睢陽,催促張耳去支援,但張耳知道,東邊去不得,只忽悠武臣過去,他自己則東張西望,尋找魏國的出路。

      “項將軍猛攻睢陽,甚至一怒屠襄邑,楚兵大掠諸地,如此看來,東邊的宋地就算吾等拼死奪取,八成已一片狼藉,也很難要回來了。”

      “而鴻溝以西,秦軍依然大兵云集,以守衛敖倉之糧,魏尚小弱,不可與之為敵。”

      張耳更加擔心,聽說眼下王賁已退回南陽,若秦軍忽然向東進軍,魏國豈不是要變成楚國的擋箭牌?

      這是萬萬行不通的!

      思索間,濟水已至,對岸是仍在秦吏控制下的東郡濟陽城!

      東郡是東方大郡,西峙河內,東連齊魯,形強勢固,乃河北之根本,而襟帶河南者也。春秋時,齊、晉嘗角逐于此,爭奪衛國。及六國之季,魏人由此拒趙而抗齊。

      東郡除了定陶,濮陽等大城市極其富庶外,大河邊的黎陽、白馬之險,也是趙魏兩地的樞紐。

      因為大野澤巨盜彭越起兵,奪取了薛郡,擁立田榮之子為齊王,又向北滋擾濟北、東郡交界,所以東郡兵多集中在東面,西、南卻空了出來,這便給了張耳機會。

      張耳指著對岸道:“吾等若想拓展魏之疆土,只能向北,全據東郡,再設法與趙人合作,奪河內!”

      說到這,他想起一事,問貫高道:“陳馀、陳勝半月前渡濟北上,為我取長垣、燕縣(河南長垣縣),前往趙地,今到何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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