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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吏 - 第六百五十九章 自討字體大小: A+
     

    “軍中之制,五人為伍,伍相保也;十人為什,什相保也;五十為屬,屬相保也;百人為閭,閭相保也!”

    “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誅。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誅……閭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閭有誅!”

    “今有陽山關戍卒、徭役千人,殺其上吏而叛,按軍法,皆當誅之!”

    雖是盛夏,天氣炎熱,但聽著傳令兵大聲吼出的話,被按倒在地,雙手反縛的一千名叛卒,卻渾身冰冷。

    看著架勢,聽這話語,雖然降了,還是要殺他們?

    一千人里,年齡層次不齊,上至削瘦枯槁的五旬老者,下至十八九歲的蓬頭青年,他們或披掛屯長、什長的薄甲,或穿著徭役的褐衣,常年累月在嶺南鑿山開險,不是有傷就是有病,因為糧倉被燒,餓了多日,都有氣無力。

    但即便如此,他們眼中依然有強烈求生的欲望,故心存僥幸,開關投降,但卻被現實狠狠打了臉。

    希望變為絕望,不少人憤怒地大吼了起來。

    “陸賈小兒,誆騙吾等!”

    陸賈聽在耳中,他咬咬牙走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黑夫面前,陳情道:

    “君侯,你曾與陸賈約定,以十日為期,若能讓陽山關叛卒開關投降,便會饒恕他們性命,今陸賈不辱使命,還請君侯守諾!”

    黑夫卻不為所動:“你也知道他們是叛卒,豈能赦之?”

    陸賈不愿放棄:“君侯可是親口對我說過,二十多年前,有類似的事,嫪毐之亂,其門客舍人四千余人從叛,但皇帝陛下平定叛亂后,卻只是將他們流放道蜀中,未曾殺戮……”

    黑夫笑了笑:“天下之大,唯獨能凌駕于律令之上者,唯陛下一人而已。其余萬萬人,縱是公子王孫,若犯國法,依然不能逃脫懲處,更何況黔首戍卒?除非是陛下破例特赦。”

    “然陛下有權特赦,我身為大將軍,卻只能循規蹈矩!倘若赦之,違法的,便是我了!”

    陸賈卻認為這是借口,大軍遠在天邊,連監軍子嬰也因中暑,沒跟來嶺南,這群人是生是死,還不是黑夫說了算?

    他再度懇求:“話雖如此,但君侯分明答應,會向陛下求情,放他們一條性命!”

    黑夫仿佛才想起來,撓了撓發鬢:“來去半年,賞罰豈能逾時?今日若不加懲處,恐怕整個南軍,都要亂了套,兵卒怨其將吏,便可殺之,反正事后只要投降,便能逃脫懲戒。其陵犯無節,破矣,水潰雷擊,三軍亂矣。我不可因這寥寥千人,而亂數十萬人之矩!”

    陸賈越聽越心寒,再拜道:

    “君侯口口聲聲軍法,十日前,讓我以花言巧語來騙關時,怎么只字不提?孔子云,人而無信,不知其也。大車無輗(ní),小車無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將者五德,智、信、仁、勇、嚴也,君侯今日若毀諾,日后恐怕再無兵卒敢信你,承諾眾人說會派人輪換,讓彼輩回南郡、衡山休整,莫非也是假話?”

    “多說無用!”

    黑夫變得極其固執,板起臉:“進有厚賞,退有嚴刑,叛則誅殺,此之謂信將,相比于個人約定的小信,遵循軍法,這才是大信!我意已決,退下!”

    陸賈雖是儒生,也有幾分志氣,憤怒之下,竟跳了起來,仰著脖子,上前幾步道:

    “我自問亦是丈夫,不愿隨小人失信,既然將軍要殺,那就連陸賈也一起殺了吧!”

    “好啊。”

    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沒有陸賈設想中的幡然醒悟,黑夫干脆地答應下來,比了比手,親衛竟真的將陸賈拉了下去!

    陸賈徹底懵了,愣了半響后,回頭破口罵道:

    “黑夫,你……你食言而肥,枉為君侯!如此小人行徑,他日恐有身死軍滅之難!”

    ……

    陸賈罵聲不絕于耳,直到被方才還“陸先生”叫個不停的利倉塞了塊布堵住,又被拖到湟溪河邊,與那一千叛卒并排跪著。

    黑夫不帶感情的聲音響起:

    “吏為兵卒之表,自什長以上,至左右將,上下皆相保也,今千人謀叛,軍吏難辭其咎,先斬百長、屯長、什長!”

    這些小角色,自不必秦始皇的御賜斧鉞出馬。對黑夫忠心耿耿的安圃派湟溪關眾人,配合黑夫從長沙營帶來兵卒,三人一組,手持鄂地鐵山打制的砍刀,從十名百長砍起,接著是二十名屯長,最后是一百名什長……

    伴隨著凄厲的嚎叫、求饒,百余枚人頭滾滾,落在河邊灘地上,鮮血匯集成小溪,匯入湟水,一時間,水流皆赤!

    而刀刃,也翻了卷,必須換一批了。

    郴縣營五千兵卒站在遠處,神情復雜地看著這一幕,不乏竊竊私語,卻無人敢阻止。

    陸賈也跪在溪水邊,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駭然不已。

    是啊,他竟忘了,四年前,齊地諸田造反,臨淄、濟北大亂,黑夫作為將軍,率膠東兵討平之。

    聽說他先在臨淄城大開殺戒,處死了叛眾家人兩千,高唐一戰后,又屠叛卒一萬,還將其釘上木架,插在道路亭舍驛站邊,隔著十里,遙遙相望。

    那些恐怖的木架尸骸,遍布中原,用于震懾對秦不滿者,壽春也有不少。

    “這黑夫本就是個言而無信,殺人不眨眼的酷吏、屠夫,我當時,怎會信了他的鬼話呢?”

    陸賈追悔莫及。

    這時候,已殺完軍吏,該輪到普通的戍卒、徭役了。

    陸賈旁邊的淮南小卒也嚇壞了,哭哭啼啼:“我本不想反叛,是被其他屯的人裹挾,也沒有殺任何人,我只想休憩,只想回家……”

    是啊,他們只是想回家,只是不想被苛待,只想離開這片綠色地獄,哪里有錯?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手持砍刀的長沙兵走上前來,揪住眾人發髻,緩緩提起兵刃來,眼看就要身首分離。

    唯獨沒人碰陸賈。

    但他已心如死灰。

    本想著振興儒門,推廣先師孔子的治世理念,讓這個世道,不必再以殺治殺,能夠文武并用,德刑相濟……

    卻不曾想,會在這里,以這種方式收場。

    “縱我飽讀詩書,舌尖嘴利,也終究敵不過兵戈利劍啊。”

    刃上反射的陽光刺來,他閉上了眼睛,不想看那一抹抹血色,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只等待一切的結局。

    但這次,卻沒有砍刀劈入骨頭的噪音,沒有人頭落水的撲通,卻只聽到旁邊傳來幾聲干嚎,然后是詫異的驚呼!

    “沒……沒死!”

    陸賈睜開眼,看到邊上的青年徭夫并沒有被斬首,那長沙兵,只割走了他的發髻!青年滿臉驚喜,渾然不覺下面失了禁。

    不止是他,抬頭看過去,整整數百人,皆是被割了發髻,仿佛是一個大型剃發現場。

    “起來!”

    兵卒粗魯地將眾叛卒提起,眾人又驚又喜,本以為死定了,甚至有人方才不小心崩出了屎尿來,只能叉著腳,狼狽地回到關下。

    黑夫早已移步到關隘之上,拄劍俯瞰一切。

    他讓人傳話道:“若按軍律,汝等叛軍殺吏,當誅。然本侯事先答應,降者免死。今不欲食言,故只刑什長以上,其余眾人,暫不處死,且先施髡刑,罰為刑徒,在軍中效命。”

    這反轉來的突然,聽說不必被處死,七八百叛卒皆松了口氣,心有戚戚,但也有種揮之不去的屈辱感。

    就在時候,黑夫卻又大聲道:

    “軍正丞何在?”

    ……

    “諾!”

    隨著黑夫傳喚,城下一人出列,朝他作揖:“君侯,軍正丞在此!”

    黑夫問:“汝掌管軍法賞罰,我問你,大將軍對叛軍之卒,不斬反釋,是否違律?”

    軍正丞遲疑了,但還是應道:“的確是違律了……”

    黑夫又問:“士卒違律,軍正可討,大將軍違律,誰人可討?”

    軍正丞跪下:“大將軍出征在外,上至天者,下至淵者,皆可制之。將軍違律,唯監軍可諫,唯陛下可討!”

    “如此說來,眼下無人來懲處我嘍?”

    黑夫笑著搖頭,雙手伸到頭上,取下了君侯之冠,遞給利倉。

    “身為大將軍,帶頭犯律而無討,敢不自討乎?”

    而后,他便猛地拔出了佩劍。在數千人的驚呼中,舉劍至頭頂,利刃劃過發結,將圓形的椎髻整個割了下來!

    陸賈嘴里的布早被人取走了,也松了綁,他與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眾人萬萬沒想到,昌南侯居然會自施髡刑!

    “君侯!”

    利倉、安圃阻止不及,只撲到黑夫腳邊,抱著他的腿哭泣。

    “將軍!”

    桑木及黑夫在安陸挑選的親衛們,齊齊跪倒在地,眼睛發紅。他們是短兵,職責就是保衛將軍,不容將軍有任何損傷,將死士死。平日里,縱然戰陣上矢如雨下,有眾人持盾在前,也不會讓黑夫傷半根毫毛。

    可今日,他卻加刃于己,割的是頭發,但刺痛的,卻是親衛們的尊嚴!

    黑夫卻渾不在意,他披散頭發,手里握著厚實的椎髻,這是他養了幾十年的成果,毀于一旦……

    眼下,雖然還沒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的說法,但一頭濃密的頭發,亦是作為健壯人類的標志。

    在中原,不論男女,皆崇尚蓄發,成年禮后,男子更將頭發扎到頭頂為髻。

    可以這么說,高聳的發髻,就是中原男人,露在外面的**。

    這玩意是小是大,是扁是椎,偏左還是偏右,上面加的什么冠,冠高不高,鑲珍珠還是黃金,都與各人的階級地位息息相關,若是亂扎,可是要負刑事責任的。

    所以割發作為一種極具羞辱的刑罰,就可以理解了,那在秦朝,什么樣的人會被施以髡刑呢?

    因為這刑罰侮辱性太重,一般的鬼薪、白粲、隸臣妾,都不會被施加,他們頂多能享受被剃去眉毛胡須的“耐”刑,只有城旦舂和判了死刑的刑徒,會附加髡鉗……

    對七八百叛卒而言,看到這一幕,方才被施加了髡的屈辱感,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感動。

    對其余數千兵卒而言,方才關于“君侯不守信”的竊竊私語,已無人再言,他們眼中,只有深深的震撼。

    一個尊貴無比的關內侯,一位手握重權的三軍統帥,居然愿為一群死刑犯,做到這種地步?甘愿與他們一起承受屈辱!

    當黑夫聲音再度響起時,所有人,都站直了腰桿,不敢漏聽一個人。

    “現在,我同與汝等一樣了,皆是犯法之后的刑余之人。”

    黑夫松開了手,那許多個清晨,妻子葉氏細心為他梳理扎好的發髻,如今失了依存,被風一吹,變成了萬千微絲,飄得到處都是。

    “違律就是違律,我會將我的性命,連同汝等的生死,一起回稟咸陽,請陛下定奪!”

    “但在此之前,二三子,且先將這份屈辱,這份羞恥化為勇銳,一起在這嶺南荒外,活下去吧!“”

    “諾!”

    從內而外,陽山關里里外外,近萬人皆單膝跪地,山呼海嘯的應諾之聲響起。

    “君侯大義,信而仁德!”

    陸賈也在這山呼大軍之中,等喊完之后,他發現自己竟情難自抑地哭了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陸家是為黑夫的毅然自刑而欽佩,也為自己沒信錯人而喜悅!

    等陸賈擦了擦眼淚,再抬起頭時,赤紅如血的夕陽,正垂垂落到陽山谷地,黑夫立于城頭,身影恍如與那輪紅日,融為一體。

    他雖然沒了發髻,但在陸賈眼中。

    這位將軍,卻比方才扎髻戴冠時,更高大了無數倍!

    “高若,垂天之云!”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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