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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吏 - 第一百三十章 軍醫字體大小: A+
     
        春秋戰國時代,列國軍隊里,已經有了軍醫的雛形,在齊國的軍隊里,便有“方士二人,主百藥,以治金瘡,以痊萬病”。秦國亦然,陳無咎便是這支部隊里,掌管醫藥的專人,據說他是咸陽人,說著一口濃重的關中口音,與楊熊的家族交情莫逆。

        雖然陳無咎一直在催促黑夫,速速將為東門豹包扎的手法再演示給他看一遍,但黑夫卻沒有馬上應諾聽從。

        他堅持要先看望一下東門豹。

        陳無咎拗不過這個固執的屯長,只得帶他前去。

        東門豹躺在一個營帳中的榻上,這里條件還算好,至少清掃干凈,沒有污水橫流,沒有遍地是膿血和污物。但只要仔細看看躺在這里的傷病員,就不難發現,左右都是些百將、屯長,先登屯的屯長槐木也在此,但卻只有東門豹一個什長……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這里并不收納一切傷病員,而是優先給有爵者和軍官療傷,季嬰剛才就悄悄和他說過,先前他帶人抬著東門豹到此,若非陳無咎看到東門豹身上包扎的手法眼前一亮,恐怕都不會讓他們進來。

        這也不能怪陳無咎本人,因為他雖是隨軍的醫者,但主要是給將吏治病的,并沒有義務救助所有士兵,畢竟一兩千人的部隊里,僅有陳無咎和他的小學徒,兩個醫者而已……

        在發現東門豹的確未死,且已經半睡半醒了,只是皺著眉喊疼,試了試皮膚,隱隱有發燒的跡象。

        “這哪叫性命無憂,真正的危險,還在后頭呢!”

        黑夫心里嘆了口氣,出到外面后,對陳無咎拱手道。

        “陳醫師要我演示包裹傷口的手法,但下吏卻有些難辦,因為我這技藝是少時一次奇遇,偶然所得……”

        黑夫說的神秘,頓時勾起了陳無咎的興趣,他開始追問傳授黑夫包扎手法的究竟是何人。

        黑夫則胡編亂造,為他勾勒出了一位路過安陸,仙風道骨的老者形象。還說當時自己年少砍柴傷了腿腳,是那位老者救治了自己,同時還傳授了包扎傷口的手法……

        陳無咎嘖嘖稱奇:“這莫不是位在民間游走行醫的醫家?”

        醫家,亦是春秋戰國之世,諸子百家中的一支,專門鉆研醫術,治病救人。

        醫家里最著名的人物,當數扁鵲。然而扁鵲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稱號,和墨家的“巨子”一樣,乃是醫家領袖的名頭。

        這些人冠著“醫扁鵲”之名,代代相傳,所以事跡從春秋早期的虢國,春秋末期的趙襄子,戰國早年的田齊桓侯,一直延續到了秦武王時代,時間跨度長達四百多年,”醫扁鵲“的足跡遍布三晉、秦、齊、蔡、楚。

        然而,在九十年前,最后一任醫扁鵲被秦國太醫嫉賢妒能刺殺于咸陽后,醫家便失去了傳承。大多數名醫進入宮廷,依附于權貴,僅剩一些堅持醫扁鵲理想的徒子徒孫流散各國,繼續在民間問疾治病。

        所以陳無咎猜想,若是黑夫所述屬實,那位老者,或許還真是世上不多見的醫家傳人呢。

        因為黑夫為東門豹包扎的手法,放在后世,是司空見慣的戰場救護。但這卻是近代以來,無數醫護人員在數不清的戰爭中,總結出來的精華,已經極為成熟。放到醫術還在孩童時期的古代,還不得讓這時代的醫生驚為天人?

        所以陳無咎看那傷口包扎的第一眼,就入迷了,這時代已經有“裹傷再戰”的說法,處理傷口時會用布料包裹起來,但都很粗糙隨意,不管是三角巾,還是八字形,亦或是絞棒,他哪里見過如此完美的處理方式?

        某位醫扁鵲說過:“人之所病,病疾多;醫之所病,病道少。”意思就是,普通人所憂慮的是疾病的種類太多,而醫生所憂慮的,卻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能多知道一種裹傷之法,對于醫生陳無咎而言,當是巨大的收獲。

        然而就在陳無咎越發被提起興趣時,黑夫接下來的話,卻潑了他一瓢冷水。

        “傳授我的老者囑咐說,此法可謹記于心,用于自救,但切不可外傳……”

        “果然如此……”

        陳無咎大失所望,但心里卻能夠理解,因為醫者這一行當,最為講究師門傳承,在最后一位醫扁鵲死于秦太醫的嫉賢妒能后,醫家四散名存實亡,不同流派之間更是相互提防,敝帚自珍。

        尤其是秘方,更是絕不外傳!

        要知道,傳說第一代醫扁鵲,在拜長桑君為師時,也經過了十余年考驗,然后長桑君才愿意傳授,且對其囑咐說:“我有禁方,年老,欲傳與君,君毋泄!”

        所以那位“老者”會要求黑夫保密,也情有可原。

        這是行業規矩,陳無咎也不欲強求。

        然而,他正打算放棄時,黑夫卻又故作猶豫地說道:“話雖如此,但快十年過去了,那位長者也不知是否還活在世上。我思來想去,這裹傷之法,僅我一人知道是無用的,還是要流傳開來,尤其是讓醫者知曉,才能讓更多的人受益。”

        黑夫朝滿臉驚喜的陳無咎拱手:“黑夫愿意將此法演示給陳醫師看,但卻有兩個條件……”

        “還有條件?”..

        陳無咎皺起眉來,上下打量黑夫,還以為他是想用此法換取些利益、錢帛,心中遂有些看輕黑夫,但還是點了點頭:“你且先說來聽聽。”

        “其一,作為我演示裹傷之術的交換,還望陳醫師能給公士豹,使用最好的金瘡藥!確保他活下來,何如?”

        金瘡藥,是治療刀劍創口的特制中藥,后世常見的云南白藥,就是金瘡藥的一種,但僅能做到止血鎮痛,遠沒有一些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神奇。

        聽了黑夫的“條件”,陳無咎頓時愣住了,而后笑道:“原來如此,黑夫屯長,你說了半天,原來是在打我手里那‘千金良藥’的主意啊!”

        ……

        黑夫在安陸縣時就知道,這時代的醫生,已經分出了好幾個專業種類。

        有食醫,相當于后世的營養師,宮廷或者大貴族家里才有,負責為諸侯貴族調整食譜,順便治療他們大魚大肉吃多后的消化不良、腸胃疾病。

        有疾醫,這是最常見的,治療頭疼腦熱疾病。

        有獸醫,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掌療牲畜疾病的。

        有小兒醫、帶下醫,分別對應兒科和婦科。

        還有瘍(yáng)醫,掌腫瘍、潰瘍、金瘍、折瘍之祝藥刮殺之齊也……說白了就是古代的外科醫生。瘍醫里專門治療金瘍,也就是刀劍傷的人,又稱之為金瘡醫,眼前的陳無咎便是其中一員。

        裹傷、針砭、用藥、刮殺,是金瘡醫的四種療傷手法,但黑夫卻只會一點戰場救護,包扎傷口止血,這僅能讓東門豹不要失血過多而死。若想讓他痊愈,還得靠金瘡醫陳無咎的治療。

        然而,剛才探望東門豹時,黑夫便明白了,這一千多人的軍隊里,僅有陳無咎和他小學徒兩個醫生,必然照應不過來數十上百的傷患,他們只負責為將軍、軍吏治傷。至于其他人,隨便應付一下就行。

        而根據軍吏級別的高低,醫者對其看護程度也大不相同,黑夫能猜出來,對楊熊、張齮(yǐ),陳無咎肯定會細心照顧,用上最好的金瘡藥;對百將、屯長,則用一般的藥;至于東門豹這樣的什長伍長?舍不舍得用藥還得另說……

        所有黑夫有點擔心,東門豹雖然血止住活下來了,但他的傷并不輕,指不定哪天就疽發身亡!

        古代對于抗感染和破傷風沒有什么辦法,傷口一旦感染,那就只能靠傷員自身的抵抗力來熬過感染期,所謂的“疽發身亡”,其實就是傷口感染引起并發癥導致的死亡。因此,在冷兵器時代,傷員死亡率非常高,重傷基本上就是等死,輕傷也只能聽天由命,倒霉起來誰都救不了。

        但也有例外。

        黑夫和軍隊里楊熊的老部下閑聊時,聽他們說,楊熊是將門子弟,他的父親,乃是大名鼎鼎的左庶長楊端和!

        楊端和曾隨王翦攻魏伐趙,拔取鄴城,戰功赫赫。但在幾年前,楊端和與趙國大將李牧作戰,曾經受過傷,“身中大創十余,適有千金良藥,故得無死”。而為楊端和治療,為他使用“千金良藥”的,就是眼前這位來自咸陽的醫者陳無咎……

        所以,陳無咎手里肯定有師徒相傳的秘方!雖然此物不可能跟后世的特效藥相比,但或許能讓東門豹活下來的幾率,大大增加。

        黑夫說完自己的條件后,定定地看著陳無咎,他希望陳無咎不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人,能接受這個條件。用后世止血包扎方法,換他對一個什長公士悉心照料,使用貴重的金瘡藥保其性命,這筆買賣,一點都不虧。

        陳無咎背著手思索片刻,才道:“此事并無不可,我可以給那公士用藥,保他活命,但是,我還想聽聽屯長第二個條件!”

        黑夫已經在心里思索多時了,立刻道:“黑夫雖然是第一次上戰場,但眼看攻地拔城,士卒多有受傷,但營中軍醫稀缺,千人之率,僅有兩人為醫,難以及時趕到戰場救治傷卒,故黑夫有個想法。”

        他拱手道:“黑夫學得的裹傷包扎之法,其實并不難,若能讓每個屯,或者每百人里,有一位兵卒習得此法。如此一來,在戰場之上,他便能及時為傷卒止血,或許就能救回他們一條性命!”

        黑夫今天為本屯和其他屯的人包扎,贏得了他們敬仰感激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朝他稽首,感謝救命之恩。經過此事,黑夫突然想到,若是能將后世的醫護兵制度搬到秦國來,是不是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黑夫人微言輕,但卻聽人說,陳醫師乃是咸陽名醫,世代都作為醫官,或許能將此法連同黑夫的想法,遞交咸陽,以達上聞……”

        言罷,黑夫對陳無咎深深一揖:“這便是黑夫的不情之請!”

        陳無咎有些愣神,若說黑夫的第一個條件,他還能猜測出來,那么,第二個條件,卻是他壓根沒想到的。

        “讓每百、每屯都有人學會裹傷包扎之法,及時為傷員止血?”

        想法的確不錯,但陳無咎既沒有拊掌大贊,也沒有大呼天才。

        他只是想笑,笑黑夫的天真。

        “就算在戰場上將傷卒救回來,那又如何?”

        陳無咎無奈地攤開手道:“營中的金瘡醫者,依舊只有一兩人,上百傷病,豈能個個都能照應過來?吾等只能盡力保住軍吏性命,至于大多數人,依然會不治而亡,此乃天數,如何改變?”

        不同于普通人幾天訓練,就能掌握的裹傷包扎。針砭、用藥、刮殺,這些專業的技術,非得經過數年甚至十多年的醫學訓練不可。而且治療效率很低很慢,秦國的醫學雖然是同時代頂尖的,但也找不出來那么多醫生來當軍醫啊!

        再說了,好的金瘡藥,價格堪比黃金,哪能普及到每個傷員頭上?

        然而黑夫接下來一席話,卻讓陳無咎嘆為觀止。

        “醫師說的沒錯,救回來后,軍醫無法全部照應,可能最終還是會死去,這或許,就是天數……”

        黑夫也沒辦法,他又不是專業的醫務人員,就是個學過幾天戰場救護的半吊子,科普點后世的消毒常識還差不多,讓他穿上白大褂動手術治病救人?讓傷員們起死回生,活蹦亂跳?別開玩笑了。

        就算給他一個百度系統,他也辦不到,在進入現代之前,擁有各種特效藥之前,傷病員的生死,真的只能說是天數,消毒包扎,然后撐不撐得過去,得看運氣。

        黑夫加重了語氣:“但在戰場上救或不救,卻是人事!”

        “我聽人說,昔日越王勾踐,士有疾病不能隨軍從兵者,吾予其醫藥,給其糜粥,與之同食。”

        “齊將軍司馬穰苴,也是對兵卒問疾醫藥,身自背負之。”

        “魏大將吳起,與士卒分勞瘁,有士卒患疽,則親為吮膿血。”

        “這三位都是一時豪杰,名將,他們難道不明白,僅靠一人之力,僅靠不多的醫藥,不可能救助所有士卒的道理?”

        “但戰場上的及時救護,不僅是救回受傷士卒性命那么簡單,也能讓未受傷的士卒安心,讓彼輩覺得,自己就算盡力作戰受傷,也不會被丟下不管!”

        后世已經意識到了,保持旺盛戰斗力的關鍵,不僅僅在于軍隊的武力水平,還需要軍隊后勤衛生保障。軍隊在戰斗中,需要足夠的醫療保障為傷病員服務,就像那部電影《血戰鋼鋸嶺》一樣,一個活躍在前線救人的醫護兵,能極大地提升士氣。

        陳無咎這次是真的驚到了,如果是楊端和,或者是楊熊對他說這番話,他還不會太過驚訝。

        但,黑夫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屯長啊!不僅知道勾踐、司馬穰苴、吳起的事跡,還能說出如此精妙的道理來。

        黑夫繼續道:“醫師方才說,軍中醫者之設,是專為將官而設,是為了保住邦國將帥性命。”

        “那么,醫護裹傷之士,則是專門為普通兵卒而設!免除士卒受傷則必死的恐懼,使其更加勇于作戰!此事于國,于軍,于個人,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還望陳醫師思之!”

        一番話下來,在咸陽為無數貴人看過病,施過藥的陳無咎,站在這個初次謀面的年輕屯長面前,竟有些慚愧,甚至覺得自己都有些配不上“醫者”的名號了。

        陳無咎默然長久,才緩緩說道:“醫不貴于能愈人金瘡性命,而貴于能愈其心中憂患恐懼!”

        “黑夫屯長,你說得好,待你將這裹傷包扎之法教給我后,我便立刻寫信回咸陽。”

        他露出了笑:“我會將此事的前因后果,包括黑夫屯長的名,你的建言,統統書于木牘之上,讓教我醫術的夫子過目,并請他向大王上書,推行此事!”

        黑夫頓時一驚,雖然聽說這位陳醫師是有背景的,但也沒想到,他的老師,還能直接給秦王上書?到底是何許人也?

        “不知陳醫師的夫子是……”

        “我的夫子,可是秦國的太醫!”

        陳無咎十分自豪,朝著西方拱手道:“其姓夏氏,諱無且!”

        PS:有4800百字大章在此,起晚了點也沒事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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