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楓早早便到了泰豐樓。

具體有多早呢？這大概江楓自高中畢業之後起得最早的一次，江楓他們那所高中每天早上6點30分是要跑操的，正是因為這項政策江楓高中三年每天思考最多的問題就是該怎麼狀似無意，不動聲色，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地向王秀蓮同志提出轉學要求。

一直到江楓高考考完他都沒有想出一個不會被揍的方案。

大多數996的上班族們還沒有醒來，江楓就已經到了泰豐樓后廚，精神抖擻地打開袋子查看他帶過來的橙子和螃蟹。

橙子是他精心挑選的，圓潤飽滿有光澤，來泰豐樓之前江楓就已經用刷子在橙子褶皺的表皮上刷了又刷，把每一個縫隙里的污垢都刷乾淨了。現在這兩個橙子，絕對是橙子界裡面最靚的兩個仔。

江楓也知道他自己來早了，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做菜最積極的一次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可能是因為覺得正確答案就在眼前伸手可得，講解老師就在路上馬上就到，而他作為全場唯一的幸運考生，有些小激動小興奮也是正常的。

兩位老爺子還沒來，江楓就決定先把橙子處理了。

這一次江楓處理得格外仔細，剃橙肉時就像外科醫生做外科手術一般。

帶江楓把兩隻橙子的橙肉都剔完取到碗里，橙子里只剩下一層淺淺的橙汁，兩位老爺子才姍姍來遲。

因為吃到了江奶奶親手做的香蔥烙餅的緣故，老爺子心情很好，進廚房的時候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江楓聽那斷斷續續的調子覺得有點像江奶奶平日里聽的黃梅戲。

「你繼續，別管我們。」老爺子見江楓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抬頭看向他們，囑咐江楓做菜的時候別分神。

一張口就是一股大蔥的香油香味。

江楓：……

奶奶烙餅了？

既然兩個老爺子來了，江楓就開始蒸螃蟹。蒸螃蟹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江楓也沒閑著，把已經處理好的橙子又拿小刀在裡面輕輕地颳了刮，將內側颳得平滑圓潤一點，這樣看上去好看。

螃蟹蒸好之後江楓又當著兩個老爺子的面開始處理螃蟹，從處理螃蟹到調餡到上鍋蒸制，兩個老爺子全程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們之前也沒做過蟹釀橙，看江楓做這道菜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關於蟹釀橙他們其實也沒什麼發言權，只能在嘗過之後用自己多年的做菜經驗給江楓提些意見而已。

半個多小時后，兩隻蟹釀橙出鍋。

這次江楓發揮得非常穩定，基本沒有出差錯，而且因為製作的時候格外細緻格外用心的緣故，評價也比之前所做過的所有蟹釀橙都要高。

但依舊是B級。

A級菜和B級菜之間，隔著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

江衛國沒有發言，雖然他覺得江楓這次做的蟹釀橙比昨天晚上做的要好一些，但這菜根本就不對他的胃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江楓對這道菜的熱情如此之高。

在他看來，這種稀奇古怪的菜還不如江奶奶做的香蔥烙餅。

今天早上老婆子做的香蔥烙餅真香，就是香油放的不夠多，明明都跟她說了多放點香油，她偏說什麼年紀大了要少吃點油。

別以為他不知道，昨天晚上老婆子是吃了紅燒肉回來的，還是那種重油重糖的甜口紅燒肉。

「小楓，你是覺得這道菜的火候不對是嗎？」江衛明開口了。

「對，我做這道菜的時候前面的步驟都覺得很順手，可是出鍋之後的成品總覺得怪怪的。」江楓點頭。

「是有些不對勁。」江衛明點頭道，轉頭看向江衛國，「小弟，你覺得呢？」

還沉浸在今早的香蔥烙餅里突然被cue的老爺子：……

「最後的味道是有點怪，感覺橙子和螃蟹並不是很搭。」老爺子道。

他沒做過類似的菜，甚至沒有用橙子入過菜沒什麼發言權，但老爺子個人認為橙肉和螃蟹的味道並不是非常匹配，這道菜給人的感覺比較像是傳說中的食堂菜。

老爺子也是一個會用手機刷新聞的時尚老頭，這也導致他經常被新聞所欺騙，到現在他都覺得大學食堂的菜都是一些像聖女果炒黃瓜，藍莓燉山藥，草莓燒土豆這種史詩級菜品。

「宋人常用橙來解蟹的腥，蟹釀橙這道菜中橙肉最大的作用應該也是為了緩解蟹的腥味。但既然選擇用香雪酒來除腥，就代表橙肉也是為了提味，可現在……」江衛明一同冷靜分析之後，發現自己分析不下去了。

整個后廚陷入了沉默。

突然，江衛明開口道：「小楓，你剛剛上小火蒸了5分鐘吧？」

「對。」

「找不到感覺？」

「找不到。」

「一點感覺都沒有？」

「沒有。」

江衛明又沉默了，良久才道：「既然如此，你就要相信你自己的感覺。既然小火不行，不妨換成微火。」

「微火？」江楓愣住了。

「這只是我的看法。」江衛明笑了，「小楓你要是覺得不行的話你可以不採納，廚師一定要相信自己的感覺，我們的意見都是次要的。刀握在你自己手裡，都是當師父的人了，要有當師父的信心喲。」

「我和你爺爺去外面走走，你在這裡好好琢磨琢磨吧。」說完江衛明放下了手中的蟹釀橙。

老爺子緊隨其後。

兩個蟹釀橙都是空的。

兩位老爺子也都走了，廚房裡就剩下江楓一人靜靜思考剛剛江衛明提出的意見。

微火嗎？

江楓覺得可以試試。

橙子是一種很好吃的水果，酸甜得當，還有一種得天獨厚的果香。正是因為這種果香，蟹釀橙在揭蓋的時候是非常誘人的。

但蒸熟的橙子不一樣，雖然味道大致還是那個味，卻少了一分甜，多了一絲酸，破壞了原本完美的酸甜比例，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味道。

獵奇可以，美味不足。

如果是微火的話，沒準可以更大程度上保留橙子原本的味道。

江楓覺得自己似乎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另一邊兩位老爺子慢悠悠地晃出泰豐樓，在門口處分開。

「三哥，你知道水產市場在哪嗎？」江衛國不放心地問道。

「知道，建業之前帶我去過。」江衛明道，「小弟，你會挑橙子嗎？」

「會挑，我家老太婆就愛吃這些水果，我之前在村裡的時候天天都得去鎮上給她買。」江衛國道，「小楓這孩子不會買橙子，那種酸不酸甜不甜的橙子拿來做菜能好吃嗎？」

「小弟，你公交卡帶了嗎？」江衛明不放心地問道。

江衛國從兜里掏出公交卡，正準備走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事情：「三哥，你帶現金了嗎？」

這下倒真把江衛明問住了，掏了掏口袋，只掏出了16塊錢。

16塊錢，估計能得買兩根螃蟹腿。

「現在不是有那個什麼手機付款嗎？小弟你會嗎？教教我。」江衛明掏出了手機。

80多的江衛國開始教99的江衛明如何用手機付款，然後教著教著就發現，其實自己也不會。

「是不是就是點那個付款？」江衛明發現了手機上的兩個大字。

「不對啊，我看小楓他們都是拿手機掃一個什麼東西，然後自己輸金額，然後再輸密碼什麼的，這個不就是一個什麼？那個什麼碼嗎？」江衛國迷茫了。

江衛明比江衛國更迷茫。

兩個老爺子站在泰豐樓門口盯著支付寶付款碼大眼瞪小眼。

一個路過的996上班族聽到了老爺子的話，又看了一眼江衛明的老人機，熱情地指著手機告訴他們：「爺爺就是拿這個付款，這個就是付款碼，你拿這個給店員掃一下就行了，實在不行你拿手機給他們，他們會幫你弄的。」

「小夥子，謝謝了啊。」江衛明笑眯眯地道。

待上班族走後，江衛國忍不住嘆氣感嘆道：「哎，還是老了。」

「老了就老了，老了有什麼不好，咱們都老了這麼多年了你現在才覺得老了是不是反應有些太慢了。」江衛明笑著道。

「不說了，三哥你路上小心點，要是找不到回來的路就打電話讓小楓或者建康過去接你。」

兩位老爺子就此分開。

江衛明朝前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泰豐樓的招牌。

他記得很清楚，他爹和他說過，這塊招牌是在他出生那一年從關外帶到北平來的。

從關外到北平，這一百多年的時間裡，這塊招牌掛到哪，哪兒就是泰豐樓。

他老了，但這塊招牌依舊年輕。

永遠年輕。

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