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虛假的人生，真實的夢境
鳳淺兮一僵。
藍初豁然回頭。
洛雪怔怔的呆立當場。
不遠處因桃夭以身擋箭而未能得逞再次被幾個武林高手纏住的慕容歸聽見這急不可查的一句話，渾身一顫。就這麼失神的功夫，右手手臂就被劃了一劍。她悶哼一聲迅速退避，想要接近鳳淺兮，卻再次被幾個高手纏住，再無暇分身。
周圍打鬥聲激烈，這一處卻寂靜無聲。
良久，才聽得藍初壓抑著聲音，道：“兮兒，你……懷孕了？”
鳳淺兮卻隻看著桃夭，桃夭是玩毒高手，卻不會醫。最初連自己都未曾察覺自己懷孕，她是何時發現的？
她忽然想起，這幾天桃夭看著她，總是時不時的出神，眼神裡偶爾飄過飄忽而黝黯的疼痛，不過刹那又恢複了以往的風情萬種冇心冇肺。讓她總以為，那樣的疼痛隻是自己的錯覺。
難道……
“你……”
她看著桃夭，眼眶慢慢睜大，眼底滿是了悟的疼痛。然後她看向林青，眼神裡那種被命運捉弄的悲憤和蒼涼重來。那樣深沉以至讓她顫抖，連再次開口說話的力氣似乎都已消失不見。
林青仍舊抱著桃夭，彷彿失了魂一般。
桃夭看清了鳳淺兮的眼神，她微微的笑著，眼神裡卻露出莫大的淒涼和苦痛。
為什麼會發現？
因為她也曾有過孩子。
很多年前，那一夜纏綿，第二天對他冷言譏諷後她便轉身離去，冇多久就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彼時，她不過十三歲。
彼時，她懷著對他的愛和恨，收穫了一個意外的生命。
也曾迷茫過，也曾徘徊過，也曾掙紮過。
想過要生下來，無論如何，那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亦是……他的骨肉。
她甚至想過，或許這是天意，那個孩子是老天賜予她最珍貴的禮物，也或許，他們之間那根本不算多深的齟齬誤會，也會因為這個孩子而化解。
然而冇多久，她便發現他身邊有了新歡……
年少輕狂，極度驕傲的她讓她再不願委曲求全與他重歸於好。
彼時他摟著嬌媚如花的美人，不知冰冷牆壁後她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冷然離去。
那天依舊下著傾盆大雨，她一個人孤獨的走在街上，恍恍惚惚的想著，那一年與他決裂，也是在這樣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
她仰頭望天，淒慘而諷刺的笑。
然後，她倒在街上。
醒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冇了。
她坐在廢棄的廟宇中，怔怔的發呆，然後開始瘋狂的大笑，笑出了眼淚。
冇了也好，冇有父親的孩子，一生註定淒慘零落為人欺淩。
她帶著剛流產極度虛弱的身子慢慢走出去，走出那段早已千瘡百孔的感情世界……
因為流產後冇有好好休養，再加上淋了雨，傷了子宮。
大夫告訴她，她今後大概再也無法懷孕。
十三歲的少女，正是豆蔻少女，這一生纔剛剛開始，就被殘忍的告知再也冇有為人母的機會，這又是何其慘痛的打擊？
從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她和林青，再也不可能了。
林青以為她一直為那年他一怒之下扔掉她送的匕首而耿耿於懷，卻不知道，他們之間真正無法彌補的溝壑心結，是一個還未來得及來到這個世界便已流掉的孩子。
那是她心中不可磨滅的痛。
她心如死灰，卻活得越發肆意瀟灑。故意與他作對，對他冷嘲熱諷謾罵詆譭……不過是心中怨懟不甘罷了。
她從未告訴過他自己曾有過他的孩子，將失子之痛永藏心底，日日受著戕心的折磨。
而他卻夜夜笙歌，左擁右抱。
憑什麼？
所以她看不得他好過……
如今想來，何其的幼稚，又何其的可笑。
當年若不與他賭氣，若接受他的道歉，他們或許就不會是今天這般的結局？
然而她那般驕傲，那般自我，那般倔強……
她從未告訴他，自那年被師父帶到玉峰山開始，他便成為了她的整個世界。當有一天這世界可以容納全天下，卻獨獨棄她一人的時候，她便失去了全世界，一無、所有。
他永遠不明白那年他將自己費心打造送給他的匕首扔下山崖時她有多痛多絕望。
那樣的絕望中她又遭受失子之痛和背叛之殤。
如何還能原諒？
不能原諒，卻又放不下，隻能與他日日鬥嘴，那樣無休無止下去。
亦曾想過，這輩子就這樣了吧。
她不嫁人，他也不娶妻。
他等著她的原諒和寬容。
她卻等著命運的審判和終結。
就這樣一日一日的蹉跎虛度著，一眨眼，竟已走到生命的終結。
她眨了眨眼，輕輕的笑了。
這樣，也好。
隻是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她努力的移開目光，看著林青。
眉如鬢裁，眼若桃花。
他的眼睛與他一般無二。
那個曾經失去的孩子，是否也有著這樣一雙美麗惑人的眼睛？
隻有在這個時候，他的眼睛纔沒有讓她深痛於心的風流多情，輕佻狎昵。
一生裡最後的時刻，她終於在他眼中看見不加掩飾的深情和痛楚，悔恨恐慌。
“為什麼……”
他仍舊隻喃喃自語著這三個字，一字字似乎打磨過的玉石，在心尖上磨礪出細微的血，呼吸伴隨著骨血都在疼痛。
“因為……”
桃夭輕輕的笑，“我捨不得你死啊……”
林青又是一震。
桃夭半眯著眼睛，軟弱無骨的躺在他懷裡，輕輕的喘息。
“隻好……隻好我死了……”
“你不會死。”
鳳淺兮突然出聲，她手中赤羅殤平平躺著，光芒後她眉目越發朦朧幻滅。
“桃夭，我不會讓你死。”
“彆、不可以……”桃夭蠕動著唇，“我……早就不想活了，彆浪費……你若是還記得我們的結拜之義，就……就答應我……彆讓你腹中的孩子孤苦伶仃……我、我自幼喪父喪母，明白孤兒的心酸苦痛……我知道，以你的性子，若真的因承諾嫁給容臻，這孩子要麼交還楚曄，以後也就冇有了母親……或者容臻可以接受他，將他視如親生……可是兮兒，再視如親生，他也不是這孩子的親生父親。你是要讓他失去父親……還是母親？”
鳳淺兮身子一晃，臉上血色儘失。
桃夭還在笑，“冇了父母的孩子……最是可憐。彆、彆讓你的孩子步我的後塵……你帶著赤羅殤回去救楚曄，然後你們一家三口……好好的在一起……那樣即便我死了，也值得……”
“桃夭……”
鳳淺兮眼中淚水氾濫，手指微微的顫抖著，赤羅殤散發的光妖豔奪目，魅惑逼人。
她閉了閉眼，驀然收緊五指，手心向下一翻，赤羅殤對準桃夭的唇……然後她偏過了頭。
周圍幾人都愣住。
鳳淺兮流下淒涼的淚水，然而仍舊微微笑著。
楚曄，對不起。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不可以……
光芒大盛。
赤羅殤悠然發出強光，以毀天滅地的力量散發出去，周圍三尺之外所有人都被那強光震懾倒地，甚至未曾抽搐一下便已經死亡。
慕容歸剛擺脫了那幾個人江湖人的糾纏，冷不防被那光擊中，也跟著控製不住的被震得後退倒在地上，哇的噴出一大口血。好在她功力深厚，冇有因那強光射中而斃命。
她捂著胸口勉強撐起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前方，鳳淺兮和桃夭以及林青都被赤羅殤散發出的紅光包圍著。
他們等待著奇蹟，等待著瀕臨死亡的桃夭呼吸正常，然後慢慢站起來。
然而奇蹟冇有發生。
手心被灼得一痛，鳳淺兮下意識的鬆手。然後一道紅光沖天而起，是赤羅殤，它飛躍上空，再半空中又急速落下。
鳳淺兮正由藍初扶著坐起來，藍初關切的詢問她是否有事。
鳳淺兮搖頭，“我……”
就趁著她張嘴的這一瞬間，赤羅殤嗖的一下飛入了她口中。
她立即捂著喉嚨，臉色開始漲紅，虛無的丹田內開始升起熱流。
她的功力，正在慢慢恢複。
不，怎麼會這樣？
她想要將赤羅殤逼出來，桃夭還等著它救命……然而不過一瞬間，赤羅殤彷彿在她的身體裡生了根一般，再也拔不出來。
那些消失的靈力，正在慢慢復甦……
鳳淺兮呆滯著，怔怔的站在原地，甚至冇有聽見藍初的關切聲。
她盯著桃夭。
就在赤羅殤與自己完全融合的時候，桃夭欣慰的閉上了眼睛。她倒在林青懷裡，手指種種垂下，從此再也未曾醒來。
……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雨，似乎在為這個女子永久的離去而哀傷。
她這一生所有的轉折和打擊，都與風雨有關。
所以到了最後一刻，老天爺也用這樣的方式來送走她。
鳳淺兮怔怔的站在原地。
藍初和洛雪早已跪在了地上，沉默哀悼。
林青癡癡的抱著桃夭，那女子的溫度在他懷中一寸寸流失，而她臨終之前說的話還迴盪在耳邊。
她說：“這許多年……都是假的。風流是假的，色授魂與是假的……隻有那年三月桃花，和風微雨的晚上……是真的。”
她是帶著笑容離開的。
她死在自己所愛的人懷裡。
那許多的怨和恨，都隨她的死而悄然遠去。
她走得那樣急切那樣匆忙，以至於冇有聽見他同樣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話。
多年流蕩人生，夜夜**……都是假的。
他輕輕的抱著她，慢慢低頭，將自己的臉貼在她額頭上，似乎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溫暖她早已冰冷的身體。
“十年齟齬，十年心結，卻原來，都是假的。”
我們都活在這個虛假的世界，你縱情聲色，我貪歡愛美……曾以為那隻是年少輕狂幼稚的報複和憤懣，卻不過隻是命運的捉弄和玩笑。而我們在這般自欺欺人的謊言裡虛度了大好光陰，何其癡傻？
早知世事如此磨折困苦，我們為何不活在那一夜春夢之中？
一生裡，那些虛假遊戲人間背後的……唯一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