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懷王妃遷出昭獄,幽禁於右街夾道里,雖然沒能回府,但至少夾道的院子裏有人伺候,外面雖是有人把守,卻能在院子裏自由活動,遠勝過昭獄,這已經是惠帝最大的讓步。
三司會審進展緩慢,因人證物證俱全,若非六皇子從中斡旋,恐怕三司定案也仍是懷王妃圖謀不軌,意欲行刺皇帝。而不論是六皇子還是甄榛都知曉,惠帝之所以鬆口乃是因爲戰事,一旦戰事平穩,惠帝就會再度出手。
與此同時,戰報不斷從北境傳來。因景王援軍抵達,北魏與夷族難以前進,而大齊邊軍也無法將這兩匹餓狼驅逐出境,兩軍僵持不下,時有勝負,隨着天氣轉暖,戰況也越發黏着。
一轉眼,又過了半個月。
戰局的僵持令朝中暮色沉沉,惠帝的脾氣越發暴躁,隔三差五便有大臣挨板子或者被砸破腦袋,朝中人心惶惶,諸多大臣託病請假,金殿之上人影稀疏,滿朝文武君不君,臣不臣,惠帝變得越發暴戾起來。
劉貴妃前去勸解,卻被惠帝打出御書房,太后爲此大怒,多次勸誡,惠帝仍是一意孤行,最終卻是皇后三言兩語令惠帝回心轉意,與朝臣和睦相處。
至此,朝中皆知,這位低調的甄皇后對惠帝的影響無人可比,如果皇后誕下嫡長子,則必是太子。
一時間,中宮門庭若市,皇后甄氏成爲宮中最炙手可熱的人。
而甄榛在夾道里,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
戰報也一日日的傳來——
二月中,北魏突襲,經浴血奮戰,大齊將士堪堪守住前線第一城。
二月十九,守將發現北魏糧草分隊,徐印聽說消息,主動請命出戰,於驪水遭遇北魏大皇子,兩軍死傷慘烈。
二月二十九,北魏再度進攻,北魏大皇子督戰,犧牲了上萬人奪得一座空城,而大齊大軍與百姓共同退守佔據天險的元城,迅速築起最新的防線。
三月初,北魏人在新城中毒,大齊大軍不損一兵折了北魏數千悍匪。
三月中,北魏人已經無力再發起進攻,開始休養生息,與元城的大齊軍民遙遙對峙。
北魏是北方最兇猛的狼,一旦給它機會,就會迅速的舔好傷口,陸將軍與徐印殫精竭慮,卻不知如何才能驅走這匹北方狼——大齊的邊軍在此次戰事中同樣傷亡不小,北魏大皇子沒有了懷王這個對手,一路打來簡直勢如破竹,他們能守到現在已經十分不易,若非有十分的勝算,實在不敢輕易交手。
夾道里較爲陰涼,時值三月,院子裏的幾株桃樹仍是開花了,桃紅一片,香飄滿園,竟也惹來了蜜蜂,好生熱鬧。
甄榛望着開得正豔的桃花,心裏的空洞越來越大,連她自己也不知什麼時候會被吞噬掉。
三月都快過完了,北地的雪也該化了吧……
“王妃,還是進屋去吧,外頭涼得很。”
甄榛心不在焉的點點頭,攏了攏身上的披肩,手扶着腰,緩緩站起身。身子越來越重,她的行動也大不如以前靈活,身邊的婢女見了連忙扶住她,叮囑她小心一點。便在這時,外面傳來一個急促的腳步聲,甄榛的耳力十分敏銳,一聽便知曉是熟人,回頭一看,便見身着朝服的六皇子緊繃着臉,跨着大步急急走進來。
六皇子看似輕浮,性子卻極爲沉穩,尤其是經過爭位失敗後,更是喜怒不形於色,變得越發的穩重,甄榛已經極少在他臉上看到這樣不加遮掩的表情,想必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不知爲何,她的心猛跳了一下,預感到這消息與自己有關。
六皇子大口喘着氣,涼爽的三月天裏出了一頭的汗,身上帶着一股皮革的味道,想是騎馬過來的,手中的馬鞭都沒有放下,他雙頰通紅,走到甄榛跟前,鳳眸中隱有淚光閃現,卻是抿緊了脣,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甄榛的心一震,彷彿預感到了什麼。
許久,六皇子才顫抖着聲音說道:“三嬸……北魏,撤軍了……”
甄榛愣了一下,卻沒有問爲何北魏人突然就撤軍了,也不問邊境將士們是如何驅逐敵軍的,什麼也不問,只是安靜的看着六皇子,等着他說下去。
她知道,這都不是重點。
“據戰報傳來,北魏西境遇襲,弩族一路打下,幾近打到北魏王廷……”
弩族是北魏西境的一個民族,歷來式微。但天下人皆知,弩族其實並不是他們原來的稱呼,之所以叫做弩族,是因爲他們的族人擅作弓弩,大至攻城利器,小至防身暗器,皆是精妙絕倫。
若非有強大的利器保護,北魏大約早就滅掉弩族,而不是每年捨命到大齊掠奪,再花大量的錢財購買弩族的利器——
極少有人知道,這個蜷縮在彈丸之地的民族,竟也是野心勃勃。
“北魏人收到消息,顧不得收拾殘局,便匆匆撤兵回援王廷,陸將軍與徐印乘勝追擊,迅速收復失地……”六皇子的眼睛有些發紅,握着馬鞭的手因太過用力而指尖發白,手裏的馬鞭幾乎被他捏碎,卻仍是無可抑制的微微顫抖着,“聽說,弩族的隊伍裏,有一隊神祕的大軍,使其如虎添翼,直逼北魏王廷——”
說到這裏,甄榛的身形晃了晃,有種失重的感覺。她說不出什麼感覺,腦海裏彷彿一片空白,只有六皇子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彷彿一下子涌出了太多的東西,令她一時難以消化。她想去相信,卻又不敢相信。
甄榛擡起頭,熾白的陽光落下來,刺得雙眼生疼,眼淚抑制不住的流出來。
“是他回來了嗎?”她怔怔的看着六皇子,聲音裏帶着她不自知的顫抖,有激動,也有害怕。她真是怕了,真的很怕,如果不是他,她寧願什麼都沒有聽到,就彷彿在沙漠裏瀕死的人忽然看到了綠洲,卻又發現那不過是海市蜃樓。
在一個人絕望的時候給其希望,卻又將希望奪走,還有什麼這更殘忍?
一滴淚滑到嘴角,甄榛才發現,卻原來淚水是苦的。
六皇子不忍看她滿臉的期望與絕望。
“我再去探報!”
緊咬牙根,六皇子頭也不回的奔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