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太傅,他過跟前的時候,明謹抬眸看去,眼神複雜,但也很快低頭致謝。
言太傅有些沉默,寡言,沒說什麼就走了。
倒是讓其他官員想起了當年的事,說起來,這兩家也是仇人。
院子開闊,周邊卻有些冷清。
「入冬,不止是否還有雪來。」仲帝站在亭子里如此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裡除了周邊護衛,也沒了其他人,他今日這說話的語氣跟語調,似乎有些不同。
「定時好時節。」明謹中規中矩道。
仲帝回頭看她,似乎在看她的內心,又似在看她的眉眼,但最終也只是收回目光,「你不忙?」
明謹在等他走,也不好明說,「明日過後就好了。」
「想趕我走。」
「...」
明謹低頭作揖,「不敢。」
「你走吧,孤想一個人待一會。」
明謹回身走了,但察覺到後面那人一直在看自己。
仲帝,褚律。
此人很奇怪。
明謹剛要過迴廊。
「謝明謹。」
明謹忽聽對方喚自己,頓足,回身行禮問了。
「沒什麼,你走得有點慢。」
「...」
明謹離開后,仲帝倚靠了下柱子,低頭輕輕笑了下,但笑著笑著,又似回憶起了什麼,他看向了外面的莊園。
他還記得那裡有個地方是放風箏的。
開闊,明堂,無憂無慮。
她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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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祭拜過後,次日沿途百家設路祭,安靜,也沒什麼波瀾,一路出了都城,進了祖陵,明謹看著一切落成。
謝瀝等人跟在她後面。
這幾日,他們的心思起伏巨大,甚至有種夢中的感覺。
那潑天的罪名,轉眼就沒了,而且聽說院主因為假密信的事被告,反被調查。
好像一下子就雨過天晴了,但總覺得哪裡不安,有種漂浮感。————————
結束之後,山崗上一片梅花盛開,可眺望遠方都城繁華。
謝瀝走來,不敢靠近,在三步外站著,邊上護衛的拓澤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也沒讓開。
倒是明謹回頭看了謝瀝,「三叔有事?」
「阿黛的屍骨...」
「我已委託烏靈耆老葬在烏靈祖地了。」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為人父母的,反而沒有半點插手的餘地,但謝瀝沒有惱怒,沒有埋怨,反而壓著一口膽戰心驚的氣兒。
他知道,背後肯定沒有她這麼輕描淡寫,但他也不會往太壞的結果想。
他不敢,也不能。
因為他的妻子...兒子...
深吸一口氣。
謝瀝本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倒是明謹說了一句:「如今風波暫停,三叔送嬸嬸去烏靈吧,陪阿黛幾年,怕她這麼多年沒回去,不習慣。」
謝瀝一怔,其實如今待在謝家,與二房關係也委實困頓
一來,對謝雋這個二哥,他恨之入骨,又百感交集。
二來,對二房其他人,血親骨肉,感情深厚,也知其他人並不參與其中,甚至也是無辜,可憐二嫂子承擔一切,還得照顧剛剛失去孩子的明容,他跟自己妻子又無法憎惡。
如此之下,待在都城確實難受,但是...
「我跟你三嬸商量過,她說不用了,以後平穩了,過些年再回去。」
明謹微訝,淡看,卻沒問,謝瀝也就沒說,行禮后就退下了。
邊上的拓澤看著,暗想這謝家還是有些人有良心的,起碼三房的人就還知道主上這些日子操勞跟艱難,沒一味想著自己的傷痛。
至於二房...那才是真的麻煩。
恐怕他們自己無顏面對主上,也無法面對其他人,更不是不敢。
前幾日瞧著二房那往日貴氣優雅的主母,活生生幾天瘦了十幾斤,面黃乾瘦,也不愛說話。
「接下來,我去一下烏靈,看好二房。」明謹也只是這樣淡淡一句,拓澤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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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謝家危機已解,朝廷也降下許多賞賜,為謝遠護守邊疆的功勞,因為爵位上已登頂,就給了太祖時才有的免罪金牌。
本來就有丹書鐵卷,如今還有免罪金牌,一時又有許多人登門拜訪,謝家門楣光輝如舊,但謝家反而依舊閉門不開,婉拒了許多人,低調度日。
而在這樣的時節,明謹跟芍藥反回到了烏靈。
隆冬時節,烏靈老宅的人雖也知道都城那邊的風雲,好在烏靈地塊都是小角色,也不敢給謝家臉色看,連往日結仇的東家也不敢羅嗦。
畢竟他們反而更知道謝家的可怕。
老家的人日子倒也不難過,就是擔心,畢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好在最後結果是好的,老宅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但他們都沒想到明謹會忽然回來,好在僕役都是有經驗的,安排得很好。
三日後,光火溫潤,不大不小的浴池裡,芍藥拿來了一個盤子,盤上一丹紅似血的藥瓶。
「姑娘,這瓶葯...您特地調配了它,可是療傷用的?」
「不是。」
明謹坐在妝台前,梳著墨色綢緞般的髮絲,淡淡道:「破身子用的。」
芍藥錯愕,差點抖翻了藥瓶。
破身,破什麼身?
明謹沒說話,只是起身過來,拿過藥瓶,將裡面的藥丸倒入水中。
不過頃刻,它變了血紅色,看起來觸目驚心。
明謹脫去薄紗,下了水。
芍藥眼睜睜看著瓷白如玉的胴體被那如血的池水淹沒,她從明謹臉上看到了痛苦的神色。
「姑娘,你...」
「你出去。」
明謹的聲音分外沙啞。
芍藥只能出去,但在外面如坐針氈,可裡面沒出半點聲音。
也不知多久,明謹才扶著柱子出來,身上還留有淡淡的血氣。
「姑娘,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葯?不然日後若有什麼差錯,拓澤他們能撕了我。」芍藥幾哭著扶住她。
明謹抵著她的肩頭,坐到邊上軟榻上,聞言反輕輕笑了下,撫過她的腦袋,道:「只是一種讓太醫都只能查出我已非處子之身,且曾流孕過的葯。」
芍藥目瞪口呆,「姑娘,你,你這...」
她似乎敏銳,迅速察覺到了,「有人盯上你了嗎?且是姑娘無法拒絕的,只能用這種法子?難道,難道是...」
一下子,她好像想通了,露出驚恐之色。
明謹瞧她一眼,按住她顫抖的手,淡薄卻穩重道:「這世上哪有白得的一口飯食,要麼辛苦勞作,要麼花錢買,總歸是一種買賣。」
她越輕描淡寫,越讓芍藥紅了眼,「那姑娘您現在這是?」
「他若要,我便給,但總得試下看看他會不會嫌棄,自己放棄了。」
芍藥覺得吧,若非是對男女之事冷了心,哪個女子會用這種法子來驅走男人。
「若是,若是不傷身子,倒也沒事。」
芍藥捏著藥瓶說,明謹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沐浴之後,她換了衣,披著袍子,明謹站在宗祠里,也不知多久,明謹走到了宗祠後院,在冷淡的月光下,芍藥站在後面,看到明謹拿出了一個物件,捏了一會,忽鬆手,將它沉入水潭中。
若有人站在邊上,可以看到那是一枚玉珏。
珍貴無雙,價值連城。
舉國不出其三。
本有兩塊,如今一塊已入了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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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謹跟謝瀝說了明黛的事,自然不會是虛的,此前就已經辦好了,她來烏靈這些時日,便是等著封禮。
這一次,都城謝家本家的也都回來了。
包括三房...還有二房的。
連謝明容都來了,只是身體虛弱,面色蒼白得讓耆老們擔驚受怕,生怕她在這裡出點什麼事兒。
「此前風雲未定,如今定了,倒可以安三姑娘的亡魂了。」耆老也鄭重跟族中其他長輩主持了此事,哪怕他們都知道裡面無屍骸,可謝明黛死在這邊地塊,若是牌位在都城,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才有了烏靈置辦的事。
但這些又都是給活人看的。
耆老年紀大,猜到了一些,憐惜明黛,又尊重明謹,辦得分外用心,只要他們當真了,來日謝瀝他們也會當真的。
就當謝明黛往生投胎了吧。
這就是給活人的安慰。
說起來,人也都是矛盾的。
明謹一連經了兩場喪禮,看著氣質比前些時候更冷了,但眉眼之間竟有了幾分奪目的艷,偶爾,忍著悲痛的林氏看她幾眼,總有些恍惚。
謝明容也察覺到了。
本就是一家血親,謝氏子女高鼻樑,各個樣貌精緻,側臉些許輪廓總有些相似,只不過氣質有差。
如今,明謹蛻變太快,一日比一日變化,倒是真讓往昔熟悉她的人迷茫了。
在這裡,每人提起謝雋的葬禮。
二房的都沒提,包括許氏。
只是回城的時候,謝明容那個好脾氣的哥哥沒忍住,提了一句。
許氏又去問了明容。
馬車上,靠在軟墊里的明容看了她一眼,道:「給活人看的,若是活人不期待,那便算了。」
許氏知道自己女兒是把家族利益看得比父女之情重的人,又把情義看得比自身利益重。
而她的父親既以家族利益來損害血脈之情,從兄弟到侄女。又以個人利益來損壞家族利益。
不管從哪一條,他都沉重擊潰了自己女兒的心境。
哪怕他嘴上說得再冠冕堂皇,作為妻子卻了解他自小嫉妒大哥不甘人下的晦暗心理。
自然,他的女兒也懂。
「那我便告訴你哥哥。」許氏正要出去,卻聽到明容道了一句,「以後這種事,讓他去過問明謹,憑著她跟大伯犧牲才保住的尊榮安生,沒得還有道理去埋怨她心狠。」
許氏一怔,「你哥他只是...」
只是一時讓父子之情壓過了一切。
人之偏私,大抵如此。
明容偏過臉,看向車外,「我們都沒有資格。」
她已然猜到明謹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才能讓一切以這個結果收尾,否則君主不會寬容讓步。
那密信似真似假,可結合謝家這些年遭遇,十有八九是真的。
這麼大的隱患,要以如此結局收尾,背後謀划付出的人該承擔何等血淚?
包括謝明謹。
而這個代價...她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可她已無力阻止。
剛這麼想,她卻聽到丫鬟來報說剛剛明謹騎馬離開了。
對了,附近好像是紅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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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石谷。
明謹騎馬到了溪邊。
當時暴雨,溪流成河段,滔滔流水,兇猛得讓她找不到父親的頭顱。
但她在這裡見到了一個人。
一人站在那,身後站著一個老者。
這是一個上了些許年歲的太監。
見到明謹后,他彎腰朝她行禮。
但明謹下馬回禮了。
用的是江湖的禮節。
因為眼前人...實力境界她看不透。
如今她已一葦渡江了。
太監見她來了,就自發走進了林子里,不阻礙兩人說話。
那麼,河邊的人會是誰呢?
「見過君上,不知君上遣密令讓臣女來此何事?」
仲帝回頭瞧她,「裝傻么?」
明謹垂眸。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明謹見他敞開了,倒也沒有裝傻充愣,只說:「我知道,一開始就沒想過讓君上白幫忙。」
「其實也不是幫忙,一開始,作為一個被人節制控制無大權的傀儡,我與你父親聯手,是各取所需,你若是因此覺得我逼迫你,倒也不必。」
「合作歸合作,但君上完全可以此來進一步要挾謝家,而不是這樣乾脆利落把它抹過去,替謝家解了隱患,您肯寬厚,謝家自有回報。」
這個回報就是她。
仲帝看著她半響,忽走過來,到她跟前。
他其實是普通人,並不習武,而她如今的武功,當世沒幾個能凌駕她之上。
他卻主動靠近。
「謝明謹,我要娶你。」
他的聲量不大,但明謹似料到了,只退了一步,沉默了許久才道:「君上,我並非完璧。」
仲帝一怔,面色變化,眼中風暴幾一剎捲動,但很快沉寂。
「徐秋白?」
「是。」
「然後呢?」
「曾有孕,但我父親被他斬首那日。」明謹別開臉,看著不遠處曾經水流洶湧的河床,淡淡道:「我把孩子流掉了。」
仲帝一驚,探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沒用力,但也不是摸脈的動作,只是他起了波動的反應。
明謹下意識看了一眼對方的寬大手掌,再抬頭看他。
仲帝抿緊薄唇,眼裡複雜。
也看不清是惱怒,嫌棄,還是屈辱,反正是很複雜的情緒。
明謹這般能窺探人心的人物都沒能辯出此人的心性。
畢竟他裝了這麼多年,若非最近之事,她都不知道對方的是這般隱忍的人物。
但她自小就認識他,依稀記得他之樣貌本就出色,這些年平庸待人,倒淡化了太子到帝王的至尊冷俊,如今露出了幾分真心情,這股子出色就又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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