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凌用手背胡亂擦去臉上的水珠，微微一笑，“水灑了沒關係，我再去打。”

她彎腰去撿水盆，趙老爺子一柺杖打在她的後背上，憤怒地吼道，“不要撿了，快滾，趕緊滾，我不想看到你！”

或許是老人家力氣不夠，那一柺杖打在身上並不是很痛，但是，莫凌的心臟卻猛地收縮了一下。

這三天，她已經不知被老人責罵了多少回，不知被他碰翻水盆淋溼了多少回，也不知被他趕了多少次，但是，這還是他第一次用柺杖打她。

突然覺得很委屈，眼淚一下子涌出眼眶，她背對着他，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擡起頭，衝着暴怒的老人微笑，“外公，不管你趕我多少次，我都不會走的。我去打水，你等我一下。”

“你這個……嗨！氣死我了！我在被腫瘤害死之前，早就被你氣死了！”老爺子憤怒地用柺杖不停地敲擊地板。

莫凌咬着脣，沒有說話，趕緊撿起水盆衝到衛生間去打熱水。

她放了一盆溫水，又拿了一條幹淨的毛巾，端着水盆再次走進病房，正巧，趙銘昊下班過來看望老爺子，一見她渾身溼透的模樣，忍不住皺了皺眉，“阿凌，你的衣服都溼透了，先回去換衣服吧，我在這裏照顧爺爺。”

“沒事的，我給外公擦完身子再走。”

趙銘昊已經領教過莫凌的執拗，只要是她堅持的事情，就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也只有這樣的她，在被老爺子辱罵過那麼多次之後，還是堅持留在這裏照顧他。

“爺爺，你也真是的，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對待阿凌，這麼冷的天，你讓她穿着溼漉漉的衣服，如果感冒了怎麼辦？”

趙銘昊心疼莫凌，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

老爺子怒道，“是我求這讓她留在這裏的嗎？我巴不得她早點滾蛋！”

說話間，莫凌已經打溼了毛巾，握住老爺子的手，想用溼毛巾替他擦手，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背上，怒氣衝衝地說道，“走開，我不需要你伺候！你這笨手笨腳的！讓護工來！”

“阿凌！”趙銘昊實在看不下去，他一把抓住莫凌的手腕，沉着臉道，“既然爺爺這麼不喜歡讓你伺候，那你就不要再伺候了，讓護工來吧！”

說完，不等老爺子再發脾氣，他拽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往病房外走，莫凌手裏還拿着溼毛巾，急聲道，“表哥，你放開我，我還不能走！”

“你何必這麼委屈自己，如果奶奶跟姑媽在天有靈，看到你這樣，她們也會傷心的！”趙銘昊一手奪過她手裏的毛巾，重重扔到地上，頭也不回地拽着她離開病房。

雖然惱怒老爺子不近人情，但趙銘昊畢竟還是擔心他的身體，從醫院出來之後，他立刻通知護工，讓她好好照顧老爺子。

“表哥，你何必跟外公置氣呢，我再忍一忍就好了。其實外公只是嘴上說得比較厲害，我再堅持一下，他就會妥協的。”

身上穿着溼衣服，涼風一吹，莫凌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有護工照顧爺爺，你就別擔心了。是不是很冷？你的臉色都變了。”趙銘昊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遞給她，“穿上。”

莫凌擺了擺手，“不用了，我沒事，不要弄髒你的衣服。”

趙銘昊嘴角抽了抽，“你想被人看光嗎？還不快穿上。”

莫凌猛然一驚，低頭看了一眼緊貼在身上的衣物，奧凸的曲線全部勾勒出來了，她囧得臉頰通紅，連忙接過衣服穿到自己身上。

“謝謝表哥。”話音剛落，她感覺鼻子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趙銘昊蹙了蹙眉，“先去附近的服裝店買一身衣服，將你身上的溼衣服換掉，不然待會兒該感冒了。”

“那好吧。”被周圍路過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莫凌自己也覺得不太舒服。

鼻腔裏癢癢的，她又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剛巧前面有臺階，她一時不察，腳下踩在了臺階邊緣，身體晃了晃，趙銘昊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小心一點。”

莫凌呼了口氣，拍了拍胸脯，“差點摔倒，謝謝表哥。”

眼前的女子，雖然已經是一個四歲小孩的媽媽，但是非常年輕，就像二十出頭的女孩，她勇敢大氣，獨立堅強，很少會像現在這樣，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趙銘昊眼中泛起笑意，溫聲道，“沒什麼，注意腳下。”

從小到大，家裏都只有他一個孩子，他曾幻想過如果有一個妹妹該多好，他一定會做一個好哥哥，非常疼愛自己的妹妹，有誰敢欺負他的妹妹，他一定會將那些壞小子打得滿地找牙。而現在，他兒時的心願滿足了。

思及此，趙銘昊脣角笑意更深，不由擡起右手將散落到她臉頰的髮絲撫到耳後，輕聲笑道，“以後叫我哥哥吧。”

莫凌眨了眨眼，“哥哥？”

她明明用的是疑惑的語氣，他卻耍賴皮地將她的疑問當做對自己的稱呼，學着她的模樣眨了眨眼，低聲笑，“什麼事，妹妹？”

莫凌無語了一陣，“爲什麼要讓我叫你哥哥？”

“表哥和哥哥不是一樣麼？”在她還未察覺的時候，他仍舊握着她的手，帶着她往臺階下面走。

“當然不一樣！”表哥和哥哥，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媽生的。

“哪裏不一樣，不都是哥哥麼？”趙銘昊已經牽着她走到停車的地方，很有紳士風度地替她打開車門，“傻丫頭，上車吧。”

“額，謝謝。”莫凌這才發現，自己被他牽着手走了一路，她不太自在地鑽進汽車，仰着臉看他，耍賴皮道，“哥哥就哥哥，哥，你以後對我好一點！”

趙銘昊揚了揚眉，眸中的笑意幾乎快要將人淹沒，“那當然，以後誰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

莫凌弱弱地舉手，囧囧地說道，“哥，其實打人這種事，我可以自己來，真的。”

趙銘昊忍不住爆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乾咳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道，“妹妹，女孩子不能那麼暴力，以後打人這種事交給哥就好。”

莫凌老神在在地點頭，“那好吧，以後你負責在前面打人，我負責在後面補刀。”

“……好像更加暴力了吧！”

她雙手一攤，“吶，你如果想找一個溫柔可愛的軟妹妹，那你註定要失望啦。”

“……你就不能滿足一下我這麼多年想當哥哥的願望麼？”

“……”

汽車裏氣氛溫馨，兩人一路歡聲笑語，卻不知跟在他們汽車後面的某人已經積攢了一肚子火氣。

穆宸寒面色非常難看，黑得跟鍋底一般，他從朋友那裏打聽到，趙老太爺因病住院，他猜測莫凌極有可能到醫院照顧他，所以讓鬼剎直接開車到醫院，沒想到他們剛將汽車停靠到馬路邊，就看到莫凌和一個陌生男人從醫院大門走出來。

莫凌身上的衣服被打溼了，緊緊貼在身體上面，完美的身形都被勾勒了出來，好在那女人穿的是深色的衣服，透不出裏面的*，否則……否則穆宸寒一定會控制不住地衝出去將她緊緊包裹起來。

後來，他看到那個男人將外套脫下來遞給莫凌，他還看到那個該死的男人握住莫凌的手，牽着他上車，而莫凌居然還傻乎乎地衝着那個男人笑。

笑，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

噢，心頭的怒氣猶如火山，已經快要噴薄而出，穆二少周身都燃燒着熊熊烈火，他咬牙切齒地命令鬼剎開車，跟上莫凌他們那輛車。

鬼剎覺得自己就快要被他那猶如實質的怒火燃燒了，乾咳一聲，提醒道，“二少，他們下車了，進了那家服裝店。”

穆宸寒臉色又黑了幾分，幾乎能刮下來一層，冷冰冰地拋下一句，“我有眼睛，不需要你提醒。”

“……”鬼剎想哭，大boss遷怒什麼的好可怕。

他還沒傷心完，他家大boss突然又扔下一句，“你跟上去看看，他們都做了什麼。”

“是。”鬼剎連忙推開車門下車，能夠暫時性地逃離暴怒的boss大人，這絕對是好事。

不過，當鬼剎跟着莫凌二人走進服裝店，看到他們有說有笑地挑選衣服，看到那個男人非常體貼細心地幫莫凌整理衣領的時候，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要是照實稟告給穆二少，穆二少還不憤怒得蹦起來！

啊，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那個男人居然摟了摟莫凌的肩膀！要死了要死了，穆二少一定會暴跳如雷的！

見莫凌和那個男人結完賬，從服裝店出來，鬼剎連忙閃身藏到一根柱子後面，直到二人坐上汽車，驅車遠去，他纔回到穆二少的汽車。

鬼剎一邊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所看到的彙報給穆宸寒，期間，一直留意觀察他的臉色，果然，穆二少臉色已經黑得能擠出水來，額頭青筋蹦了蹦，握緊的指關節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跟上他們！”聲音冷如冰凌，擲地有聲。

鬼剎心臟一顫，連忙啓動汽車，跟隨在莫凌他們那輛汽車後面。

汽車一路跟着他們駛入高檔別墅區，最後停在其中一棟別墅外面，院門口的住宅門牌上寫着“趙府”兩個字，當穆宸寒看到那兩個字的時候，一直陰沉沉的面色稍稍好轉，薄脣微微一掀，“莫凌的舅舅趙晉文是不是有一個兒子？”

鬼剎振奮不已，點頭道，“是的，好像叫趙銘昊，或許，剛纔跟大少夫人在一起的男人，就是趙銘昊！”

穆宸寒的臉色又好了一些，幽深的目光在趙家別墅上膠着半晌，緩緩收回視線，“走吧。”

“您不進去拜訪一下趙家的人嗎？”

“現在還不適合。”穆宸寒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今晚留在應城，不回去了。”

穆氏集團旗下的五星級酒店，在全國各大城市都有連鎖，所以他們根本不用擔心住宿問題，鬼剎直接將汽車開往穆家的連鎖酒店，酒店經理恭恭敬敬地迎接他們，安排他們入住總統套房。

酒店偌大的落地窗前，穆宸寒穿着睡衣，手持電話，深邃的雙眼遙望着這座城市美麗的夜景。

“希晨，二叔到外地出差，過幾天才能回去，你在家乖乖聽話，注意安全，知道嗎？”

電話那端，穆希晨趴在自己那張柔軟的小*上，身前放着小巧玲瓏的平板電腦，搖晃着兩隻白嫩的小腳丫，說道，“知道了，二叔，我會小心的。”

“不要玩太久電腦，早點睡覺。”穆宸寒脣角揚起一抹笑，“睡得香的孩子纔會長得高。”

穆希晨將平板電腦合上，淘氣地吐了吐舌，“知道了，愛嘮叨的二叔，你有千里眼嗎，怎麼知道我在做什麼？”

“那是因爲，我太瞭解你了。”穆宸寒脣邊笑容加深，知子莫若父，只可惜，這句話，他現在還不能告訴他。

“二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小傢伙一咕嚕爬起來，兩條紛嫩的小腿兒盤坐着，認真嚴肅地說道。

“什麼事？”

“三天前，奶奶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她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好像很害怕似的。我讓鬼剎叔叔幫我查了一下，打電話給她的人是裴氏公司的大少爺裴文煊，至於裴文煊說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穆宸寒眸光沉了沉，不由想起裴文煊試探他和莫凌的關係的那一幕，裴文煊和莫凌之間，本就存在過節，他打電話到穆家，所說的事情極有可能與莫凌有關。也就是說，潘錦如已經知道莫凌迴歸的事情！

沉吟片刻，穆宸寒說道，“希晨，這件事我會負責處理，你不要再關注這些事。早點休息吧。”

“嗯，二叔，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次日，*明媚，天氣晴朗，莫凌心情很好，特意熬了一鍋雞湯送到醫院。

她輕輕推開病房門，看到老爺子坐在窗戶邊，幾近失明的雙眼茫然地望着窗外，蒼老的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哀傷。她從未見過老爺子露出這樣的神情，心臟一下子就像被什麼擊中，悶悶地痛。

她安靜地矗立在門口，沒有出聲，她不想打擾到他，但是，老人顯然已經聽到推門聲，他撇開臉，掩藏自己的哀傷，冷淡地說道，“進來吧。”

莫凌沒有說話，邁着很輕的步伐走到他身邊，將保溫桶裏面的雞湯盛放到瓷碗裏面，彎下雙膝蹲在他面前，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喂到他嘴邊。

雞湯的香味彌散在空氣裏，老爺子用力睜了睜眼，只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他以爲是護工，便配合地張開嘴，將那勺湯嚥了下去。

莫凌又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喂到他嘴邊。

就這樣，她喂他喝完半碗，又從保溫桶裏面盛了半碗出來，再次蹲到他面前，她正在吹勺中的熱湯，手機突然響了，熟悉的旋律，讓老太爺一下子分辨出來，面前這個喂他喝湯的人根本不是什麼護工，而是他的外孫女。

“怎麼又是你？你給我滾開，我不需要你伺候！”

老爺子勃然大怒，猛地擡手，一把推開莫凌，莫凌一個趔趄往後倒去，她一手還端着湯碗，一手拿着湯匙，沒有多餘的手去支撐自己的身體，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一隻手穩穩地託在她後背，將她猛地拉了起來。

湯水灑到她的衣服上，手上，那個從背後扶着她的人語氣略急地問，“有沒有燙到？”

聽到這道低沉熟悉的聲音，莫凌臉色變了變，她抿着脣不語，將湯碗和湯匙放到一邊，推開抱着她的那人，徑直往洗手間走去。

穆宸寒僵硬地矗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洗手間門口，心裏再次泛起那種熟悉的悶悶的痛，他的腳邊，安靜地躺着一束鮮花，被摔掉的花瓣一片一片散落在白色地板上，猶如點點紅淚。

空氣裏，雞湯的香氣，夾雜着花香，壓抑的氣氛，令人幾欲窒息。

老爺子隱隱約約看到面前矗立着一個高大挺拔的身軀，他握着輪椅扶手的手指緊了緊，不悅地說道，“你是誰？”

“我叫穆宸寒，是莫凌的朋友，我是來探望你的。”穆宸寒面無表情地打量眼前這個執拗的老人。

“走走，趕緊走，把莫凌一起帶走，我不想看到你們！”老爺子暴躁地揮了揮手，就像趕蒼蠅一般。

莫凌將手洗淨，從洗手間出來，剛好聽到老爺子不耐煩的呵斥聲，她眉眼微垂，安靜地走到穆宸寒身邊，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鮮花，扔進了垃圾桶裏面。

然後，她擡眸望向穆宸寒，淡淡道，“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請你離開。”

穆宸寒置若罔聞，幽深的視線落在她的左手手背上，原本白希的肌膚已經被染上紅色，想來，那湯水還是有些燙的，他不由蹙了蹙眉，聲音低沉，“找醫生開一點燙傷藥。”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過問，請你離開！”莫凌手指微微握緊，黑白分明的眼眸裏涌動着滔天寒意。

“你必須擦藥！”穆宸寒驟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她轉身就走，“現在就去找醫生！”

莫凌狠狠一腳踹到他腿上，表情兇狠極了，就好像狂暴的小獸，“滾開，別碰我！”

她那一腳踢得很用力，一陣劇痛襲來，穆宸寒神色未改，依舊緊緊拽着她的手腕，“跟我走！”

“不走，你憑什麼管我！”莫凌氣得快要喪失理智了，她咬緊牙關，在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跟這個混蛋較真，否則她就輸了，他在她眼裏算個p啊，她犯不着爲這種人動怒！

兩人僵持不下，穆宸寒恨不得將這個頑固的小女人打暈扛走！

老爺子突然猛地一跺腳，怒氣衝衝地吼道，“吵什麼吵，你們當我是死的麼？都給我滾出去！”

穆宸寒握着莫凌的手指緊了緊，聲音低緩，“走吧，先去看醫生。”

莫凌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不由自嘲地扯了扯脣角，也不再氣勢洶洶，變回那個淡漠無波的自己，平靜地說道，“鬆手，我自己去看醫生。”

從她漂亮的瞳孔裏，穆宸寒只看到一片木然，當他是陌生人的那種木然，他目光微暗，緩緩鬆開她的手，她看也不看他，從他旁邊擦身而過，餘下一抹淡淡的清香。

過去的時光，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他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坐在窗前的老人，身形瘦弱，面容蒼老，雖然他時常用憤怒和咆哮維持着自己的尊嚴，但穆宸寒卻看到了他身上的孤獨。

他輕輕關上房門，走到老爺子身邊。

老爺子不耐煩地嚷嚷，“你怎麼還不走？快走，別在這裏礙我的眼！”

穆宸寒淡淡道，“你現在還看得清楚麼？既然已經看不清楚，怎麼會礙你的眼？”

老爺子勃然大怒，“哪裏跑出來的不懂禮教的混小子，有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麼，趕緊給我滾！”

“那是因爲你一點都不像長輩，哪裏有長輩這麼侮辱自己兒孫的？”

穆宸寒平靜地注視着他，清晰而緩慢地說道，“故意將水盆打翻，將湯弄灑，還用過分的言辭羞辱她，你就這麼想將她從你身邊趕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