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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劍恩仇錄 - 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1)字體大小: A+
     

    關明梅抱着霍青桐下樹,叫她先吞服一顆雪參丸。霍青桐吞了下去,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登時全身舒泰。關明梅道:“你真造化,得了這靈丹妙藥,就好得快了。”

    陳正德冷冷的道:“就是不吃這藥,也死不了。”關明梅道:“難道說你寧願青兒多受苦楚?”陳正德道:“要是我啊,寧可死了,也不吃他的藥丸。你呢?就算身上沒病,也想吃他給的藥。”關明梅怒火上衝,正要反脣相譏,見霍青桐珠淚瑩然,楚楚可憐,就忍住不說了,把她負在背上,向北而去。陳正德跟在後面,一路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

    三人回到玉旺昆雙鷹的居所。霍青桐服藥後再睡了一覺,精神便好得多了。關明梅坐在她牀邊詢問,幹麼一個人帶病出來。霍青桐把計殲清兵、途遇三魔等事詳細說了,可是始終沒說出走的原因。關明梅性子急躁,不住追問。

    霍青桐對師父最爲敬愛,不再隱瞞,哭道:“他……他和我妹子好,我調兵的時候……爹爹和大夥兒都疑我有私心。”

    關明梅跳了起來,叫道:“就是你送短劍給他的那個甚麼陳總舵主?”霍青桐點點頭。關明梅怒道:“這人喜新棄舊,你妹子又如此沒姊妹之情。兩人都該殺了。”霍青桐急道:“不,不……”關明梅道:“我去給你算這筆賬!”說着衝出房去。陳正德聽得妻子大叫大嚷,忙過來看,兩人在門邊險些一撞。關明梅道:“跟我來!去殺兩個負心無義之人!”陳正德道:“好!”

    夫妻倆奔了出去。

    霍青桐跳起身來,要追出去說明原委,身上卻只穿着內衣,心頭一急,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師父和師公早已去得遠了。她知這兩人性子急躁異常,武功又高,陳家洛一人決計敵不過,如真把他和妹子殺了,那如何是好?當下顧不得病中虛弱,上馬趕去。

    一路上關明梅說天下負心男子最是該殺,氣憤憤的道:“青兒這把古劍是罕有的珍物,好心送了給他,對他何等看重?

    他卻將青兒置於腦後,又看上了她的妹子,真該千刀萬剮”。

    陳正德道:“青兒的妹子怎地也如此無恥,搶奪親姊姊的人,把她氣成這副樣子。”

    雙鷹走到第三天上,見前面沙塵揚起,兩騎馬從南疾馳而來。關明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陳正德問道:“甚麼?”

    這時也已看清,迎面馳來的正是陳家洛,便即伸手拔劍。關明梅道:“慢着,你瞧他們坐騎多快,縱馬一逃,可追不上了。

    咱們假裝不知,慢慢下手不遲。”陳正德點點頭,兩人迎了上去。

    陳家洛也見到了他們,忙催馬過來,下馬施禮,道:“有幸又見到兩位前輩。兩位可見到霍青桐姑娘麼?”關明梅心中痛罵:“你還假惺惺的裝作惦記她。”說道:“不見呀!有甚麼事情?”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縱馬來到跟前。

    陳家洛道:“那是你姊姊的師父,快下來見禮。”香香公主下馬施禮,笑道:“我常聽姊姊說起兩位。你們見到我姊姊嗎?”

    陳正德心想:“怪不得這小子要變心,她果然比青兒美得多。”

    關明梅心想:“小小姑娘,居然也如此奸滑。”她不露聲色,假問原委。陳家洛說了。關明梅道:“好,咱們一起找去。”四人並轡同行,向北進發。

    關明梅見兩人都是面有憂色,心想:“做了壞事,內心自然不安,但不知他們找尋青兒爲了甚麼。兩人一起來,多半是存心把她氣死。”越想越恨,落在後面,悄聲對丈夫說道:“待會你殺那男的,我殺那女的。”陳正德點頭答應。

    到得傍晚,四人在一個沙丘旁宿營,吃過飯後圍坐閒談。

    香香公主從囊中取出一枝牛油蠟燭點起。雙鷹在火光下見兩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芍藥籠煙,真是一對璧人,暗暗嘆息:“這般的人才,心術卻如此之壞。”

    香香公主問陳家洛道:“你說姊姊當真沒有危險?”陳家洛實在也十分擔憂,但爲了安慰她,說道:“你姊姊武功很好,人又聰明,幾萬清兵都給她殺了,一定沒事。”香香公主對他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聽他說姊姊沒事,就不再有絲毫懷疑,說道:“不過她有病,找到她後,還是勸她回去休息的好。”陳家洛點頭道:“是。”

    關明梅認定他們是一搭一擋的演戲,氣得臉都白了。香香公主忽向陳正德道:“老爺子,咱們來玩個遊戲好嗎?”陳正德向妻子一望。關明梅緩緩點頭,示意別讓對方起疑。陳正德說:“好!甚麼遊戲?”香香公主向關明梅和陳家洛一笑,道:“你們也來,好不好?”兩人點頭同意。

    香香公主把馬鞍子拿過來放在四人之間,在鞍上放了一堆沙,按得結實,再在沙堆上放一枝小蠟燭,說道:“咱們用這把小刀,將沙堆上的沙一塊塊的切下來,切到最後,誰把蠟燭弄掉下來,就罰他唱歌、講故事、或者跳舞。老爺子先來。”把小刀遞給了陳正德。

    陳正德幾十年沒玩孩子們的玩意了,這時拿着小刀,臉上神情甚是尷尬。關明梅一推他手肘,道:“切吧!”陳正德嘻嘻一笑,把沙堆切下了一塊,將小刀交給妻子。關明梅也切了一塊,輪不到三個圈,沙堆變成了一條沙柱,比蠟燭已粗不了多少,只要稍微一碰,蠟燭隨時可以掉下。陳家洛拿小刀輕輕在沙柱上挖了一個凹洞。香香公主笑道:“你壞死啦!”接過小刀在另一邊挖了個小孔。這時沙柱已有點搖晃,陳正德接過小刀時右手微微顫抖。關明梅笑罵:“沒出息。”香香公主笑着代他出主意,道:“你輕輕挑去一粒沙子也算。”

    陳正德依言去挑,手上勁力稍大,沙柱一晃坍了,蠟燭登時跌下,陳正德大叫一聲。香香公主拍手大笑。關明梅與陳家洛也覺有趣。

    香香公主笑道:“老爺子,你唱歌呢還是跳舞?”陳正德老臉羞得通紅,拚命推搪。關明梅與丈夫成親以來,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經的練武,又或是共同對付敵人,從未這般開開心心的玩耍過,眼見丈夫憨態可掬,心中直樂,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陳正德推辭不掉,只得說道:“好,我來唱一段次腔,販馬記!”用小生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兒戲,還在那裏哭……”不住用眼瞟着妻子。

    關明梅心情歡暢,記起與丈夫初婚時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歸來,他們原可終身快樂。這些年來自己從來沒好好待他,常對他無理髮怒,可是他對自己一往情深,有時吃醋吵嘴,那也是因愛而起,這時忽覺委屈了丈夫數十年,心裏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他手。陳正德受寵若驚,只覺眼前朦朧一片,原來淚水涌入了眼眶。關明梅見自己只露了這一點兒柔情,他便感激萬分,可見以往實在對他過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這對老夫妻親熱的情形,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都看在眼裏,相視一笑。四人又玩起削沙遊戲來。這次陳家洛輸了,他講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

    天山雙鷹對這故事當然很熟,但這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到,梁祝是有情人而不能成爲眷屬,自己夫婦卻能白首偕老,雖然過去幾十年中頗有隔閡齟齬,這時卻開始融洽,臨到老來兩情轉篤,確是感到十分甜美。

    香香公主第一次聽到這故事,她起初不斷好笑,說梁山伯不知祝英臺是女扮男裝,實在笨死啦。陳家洛心想:“我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裝,何嘗不笨?”轉念又想,也正因此而得與香香公主相愛,卻又未免辜負了霍青桐的一番心意,喜愧參半,不由得嘆了口氣。

    接着陳正德又輸了一次,他卻沒有甚麼好唱的了。關明梅道:“我來代你,我也講一個故事。”香香公主拍手叫好。關明梅講的是王魁負桂英的故事。

    夜已漸深,香香公主感到身上寒冷,慢慢靠到關明梅身邊。關明梅見她嬌怯畏寒,輕輕把她摟住,又把她被風吹亂了的秀髮理了一理。關明梅講這故事,本想在殺死二人之前教訓一頓,讓他們自知罪孽,死而無怨,講到一半,只覺香氣濃郁,似乎身處奇花叢中,住口低頭看時,見香香公主已在自己懷中睡着了。天山雙鷹並無子女,老夫婦在大漠之中有時實在寂寞異常。關明梅忽想:“要是我們有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可有多好!”這時燭火已被風吹熄,淡淡星光下見她臉露微笑,右臂抱住自己身體,就如小兒抱着母親一般。

    陳正德道:“大家休息吧!”關明梅低聲道:“別吵醒她!”

    輕輕站起,把她抱入帳篷,取氈毯給她蓋上,只聽她在夢中迷迷糊糊的道:“媽,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吃,別餓壞了它。”

    關明梅一怔,道:“好,你睡吧!”輕輕退出,心想:“她明明是個天真無邪、心地善良的孩子,怎會做出這等事來?”見陳家洛另支帳篷,與香香公主的帳篷隔得遠遠地,微微點頭。

    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他們不住一個帳篷。”關明梅點點頭。陳正德又道:“他還不睡,反來覆去的盡瞧着那柄劍。

    等他睡了再下手呢,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給他來個明白的?”

    關明梅很是躊躇,道:“你說呢?”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渾無殺人的心思,說道:“咱們且坐一會,等他睡着了再殺,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兩人偎倚着坐在沙漠之中,默默無言。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又過了半個時辰,陳正德道:“我去瞧瞧他睡着了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可是陳正德並不站起,口裏低低哼着不知什麼曲調。關明梅道:“好動手了吧?”

    陳正德道:“應該幹了。”但兩人誰也沒先動,顯是都下不了決心。

    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江湖上喪生於他們手下的不計其數,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人,竟然下不了手。漸漸星移斗轉,寒氣加甚,老夫妻倆互相摟抱。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的懷裏,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過不多時,兩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見二老已經離去,都感奇怪。香香公主忽道:“你瞧,那是甚麼?”陳家洛轉頭一看,見平沙上寫着八個大字:“怙惡不悛,必取爾命”。每個字都有五尺見方,想是用劍尖劃的。陳家洛皺起眉頭,細思這八個字的含意。香香公主不識漢字,問道:“畫的甚麼?”陳家洛不願令她擔心,道:“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香香公主道:“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話未說完,突然跳起,驚道:“你聽!”

    陳家洛也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呼叫,忙道:“狼羣來啦,快走!”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上馬狂奔。就這樣一耽擱,狼羣已經奔到,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片刻之間即把狼羣拋在後面。羣狼飢餓已久,見了人畜,捨命趕來,雖然距離已遠,早已望不見蹤影,還是循着沙上足跡,一路追蹤。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以爲已經脫險,下馬喝水,剛生了火要待煮食,狼嗥又近。兩人疾忙上馬,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羣拋後將近百里,才支起帳篷宿歇,睡到半夜,那白馬縱聲長嘶,亂跳亂嘶,把陳家洛吵醒,只聽得狼羣又已逼近。兩人不及收拾帳篷,提了水囊乾糧,立即上馬。這般逃逃停停,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始終擺脫不了狼羣的追逐,卻已累得人困馬乏。那紅馬終於支持不住,倒斃於地,兩人只得合騎白馬逃生。白馬載負一重,奔跑愈慢,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羣遠遠拋離。

    陳家洛心想:“若非這馬如此神駿,早已累死,全虧得它接連支持了兩日兩夜,但只要再跑半日,也非倒斃不可。”又行了一個多時辰,見左首有些小樹叢,縱馬過去,下馬說道:“且在這裏守着,讓馬休息。”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牆,採了些枯枝放在牆頭,生起火來,霎時間成爲一個火圈,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

    佈置好不久,狼羣便已奔到。羣狼怕火,在火圈旁盤旋號叫,卻不敢逼近。陳家洛道:“等馬氣力養足了,再向外衝。”

    香香公主道:“你說能衝出去麼?”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但爲了安慰她,說道:“當然行。”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道:“這些狼也很可憐。”陳家洛笑了一笑,心道:“這孩子的慈悲心簡直莫名其妙,我們快成爲餓狼肚裏的食物了,她卻在可憐它們,還不如可憐自己吧。”望着她雙頰紅暈,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再見火圈外羣狼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嗚嗚怒嗥,只待火圈稍有空隙,就會撲將上來,不覺一陣心酸。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微小,走近身去,拉着他手,說道:“和你在一起,我甚麼也不怕。我倆死了之後,在天國裏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分離。”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裏,心想:“我可不信有甚麼天國。那時她在天上,我卻在地獄裏。”又想:“她穿了白衣,倚在天堂裏白玉的欄干上。她想着我的時候,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滴在花上,那花開得更加嬌豔芬芳了……”

    香香公主轉過頭來,見他嘴角邊帶着微笑,臉上卻是神色哀傷,嘆了一口氣,正要閤眼,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漸燒盡,火光慢慢低了下去。她叫了一聲,跳起身去加柴,三頭餓狼已竄了進來。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後。白馬左腿起處,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陳家洛身子一偏,抓住一頭巨狼的頭頸。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那狼跳開避過,又再撲上。

    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衝進。陳家洛用力一擲,將手中那狼拋將過去,三頭狼滾作一團,互相亂咬狂叫,出了火圈。他拾起地下燒着的一條樹枝,向大灰狼打去。那狼張開大口,人立起來咬他咽喉。他手一送,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兩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入,那狼痛徹心肺,直向狼羣中竄去,滾倒在地。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眼見枯枝愈燒愈少,心想只得冒險去撿。好在樹木就在身後,相距不過十餘丈,於是左手拿起鉤劍盾,右手提了珠索,對香香公主道:“我去撿柴,你把火燒得旺些。”香香公主點頭道:“你小心。”可是並不在火中加柴。她知道這一點兒枯枝培養着兩人生命之火,火圈一熄,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

    陳家洛劍盾護身,珠索開路,展開輕功向樹叢躍去。羣狼見火圈中有人躍出,猛撲上來,當先兩頭早被珠索打倒。他三個起落,已奔近樹旁,這些灌木甚爲矮小,不能攀上避狼,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右手不住攀折樹枝。數十頭餓狼圈在他身邊,作勢欲撲,每次衝近,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嚇退,他採了一大批柴,用腳踢攏,俯身拿珠索一縛。就在這時,一頭惡狼乘隙撲上,他劍盾一揮,那狼登時斃命,但劍上有鉤,狼身鉤在劍上落不下來,餘狼連聲咆哮。他急忙用力一扯,把狼屍扯下來擲出。羣狼撲上去搶奪咬嚼。他乘機提起那捆樹枝,回進火圈。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高興得撲了上來,縱身入懷。陳家洛笑着攬住了她,把樹枝往地下一擲,擡起頭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那人身材魁梧,身上衣服已被餓狼撕得七零八落,手中提劍,全身是血,臉色卻頗爲鎮靜,冷冷的望着他,正是死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

    兩人相互瞪視,都不說話。香香公主道:“他從狼羣中逃出來,想是瞧見這裏的火光,奔了過來。你瞧他累成這樣子。”

    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遞過。張召重接住,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伸袖子在臉上一抹,揩去汗血。香香公主“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認出他是在兆惠大營中曾與陳家洛打鬥的那個武官,後來在沙坑中又曾與文泰來等惡戰過的。陳家洛劍盾擋胸,珠索一揮,叫道:“上吧!”

    張召重目光呆滯,突然仰後便倒,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後,出來追蹤陳家洛和香香公主,中途也遇上了狼羣。和爾大爲狼羣所咬,他仗着武功精絕,連殺數十頭惡狼,奪路逃命,在大漠中奔馳了一日一夜,坐騎倒斃,只得步行奔跑,無飲無食,又熬了一日,遠遠望見火光,拚命搶了進來。他全仗提着一口內息苦撐,一鬆勁後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香香公主要過去救護,陳家洛一把拉住,道:“這人陰險萬分,別上他當。”過了半晌,見他毫無動靜,這才走近察看。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澆在他額頭上,又在他口裏灌了些羊乳。張召重悠悠醒來,喝了半碗羊乳,重又睡去。陳家洛心想鬼使神差,教這大奸賊送入我手,這時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但乘人之危,非大丈夫行徑,而且喀絲麗心地仁善,見我殺這無力抗拒之人,必定不喜。但要是饒了他,等他養足力氣,自己可不是他敵手。一時拿不定主意,轉頭一望,見香香公主望着張召重,眼中露出憐憫之意。陳家洛一見到她這副眼神,當即決定再饒這奸賊一次,心想眼下三人共處絕境,這廝武功卓絕,待他力氣復原,卻是殺狼的一個好幫手,兩人合力,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單靠自己卻萬萬不能,於是也喝了幾口羊乳,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張召重醒了過來。香香公主遞了一塊幹羊肉給他,替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幾處狼牙所咬的傷痕。張召重見他兩人以德報怨,不覺慚愧,垂頭不語。陳家洛道:“張大哥,咱們現今同在危難之中,過去種種怨仇,只好暫時拋在一邊,總要同舟共濟纔好。”張召重道:“不錯,咱倆現在一斗,三人都成爲餓狼腹內之物。”他休息了一個多時辰,精神力氣稍復,暗暗盤算脫困之法,心想:“天幸這兩人又撞在我手裏。

    三人都被羣狼吃了,那沒有話說。如能脫卻危難,須當先發制人,殺了這陳公子,再把這美娃娃擄去。今後數十年的功名富貴是拿穩的了。”

    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如何了局,見到火圈外有許多狼糞,想起霍青桐燒狼煙傳訊之法,於是用珠索把狼糞撥近,聚成一堆,點燃起來,一道濃煙筆直升向天際。張召重搖頭道:“就算有人瞧見,也不敢來救。除非有數千大軍,才能把這許多惡狼趕開。”陳家洛也知這法子無濟於事,但想聊勝於無,不妨寄指望於萬一。

    天色漸晚,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樹枝,輪流睡覺。陳家洛對香香公主低聲道:“這人很壞,我睡着時,你得加意留心着他。”香香公主點頭答應。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間,防他在自己睡着時突施暗算,香香公主可無力抵禦。

    睡到中夜,突然狼嗥之聲大作,震耳欲聾,三人驚跳起來。只見數千頭餓狼都坐在地下,仰頭望着天上月亮,齊聲狂嗥,聲調淒厲,實是令人毛骨悚然。叫了一陣,數千頭餓狼的聲音又倏然而止。這是豺狼數萬年世代相傳的習性,直至後來馴伏爲狗,也常在深夜哭叫一陣。

    次日黎明,三人見狼羣仍在火圈旁打轉,毫無走開之意。

    陳家洛道:“只盼有一隊野駱駝經過,才能把這些惡鬼引開。”

    突然遠處又有狼嗥,向這邊奔來。張召重皺眉道:“惡鬼越來越多了。”

    塵沙飛揚之中,忽見三騎馬向這邊急奔而來,馬後跟着數百頭狼。等到馬上乘者瞧見這邊餓狼更多,想從斜刺裏避開,這邊的餓狼已迎了上去,登時把三騎圍在垓心。馬上三人使開兵器,奮力抵擋。

    香香公主叫道:“快去接他們進來呀!”陳家洛對張召重道:“咱們救人去。”兩人手執兵器,向三騎馬衝去,兩下一夾攻,殺開一條血路,把三騎接引到火圈中來。只見一匹馬上另有一人,雙手反綁,伏在馬鞍之上,身子軟軟的不知是死是活,看打扮是個回人姑娘。那三人跳下馬來,一人把那回人姑娘抱下。

    香香公主忽然驚叫:“姊姊,姊姊!”奔過去撲在那女子身上。陳家洛吃了一驚,香香公主已把那女子扶起,只見她玉容慘淡,雙目緊閉,正是翠羽黃衫霍青桐。

    原來霍青桐扶病追趕師父師公,不久就遇到關東三魔,她無力抵抗,拔劍要想自盡,被顧金標撲上奪去長劍,登時擒住。關東三魔擒得仇人,歡天喜地。依哈合臺說,當場把她殺了,給三位盟兄弟報仇。顧金標卻心存歹念,說要擒回遼東,在三位盟兄弟靈前活祭。顧金標是把兄,執意如此,哈合臺拗他不過。當下一同回馬啓程東歸。走了一天,被霍青桐故意誤指途徑,竟在大漠中迷失方向。這天遠遠看見一道黑煙,只道必有人家,徑自奔來,哪知卻是陳家洛燒來求救的狼煙。

    顧金標見陳家洛縱上來要搶人,虎叉嗆啷啷一抖,喝道:“別走近來,你要幹麼?”

    霍青桐全身虛弱,在狼羣圍攻中已暈了過去,這時悠悠醒轉,斗然間見到陳家洛與妹子,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傷心還是歡喜。

    香香公主對陳家洛哭道:“你快叫他放開姊姊。”陳家洛道:“你放心!”轉頭對顧金標道:“你們是甚麼人?爲甚麼擒住我的朋友?”滕一雷搶上兩步,擋在顧金標身前,冷冷打量對面三人,說道:“兩位出手相救,在下這裏先行謝過。請教兩位高姓大名。”陳家洛未及回答,張召重搶着道:“他是紅花會陳總舵主。”三魔吃了一驚,滕一雷又問:“請教閣下的萬兒。”張召重道:“在下姓張,草字召重。”滕一雷咦了一聲,道:“原來是火手判官,怪不得兩位如此了得。”當下說了自己三人姓名。

    陳家洛暗暗發愁,心想羣狼之圍尚不知如何得脫,接連又遇上這四個硬對頭,現下只有設法要他們先行放開霍青桐再說,說道:“咱們的恩仇暫且不談,眼前餓狼環伺,各位有何脫險良方?”這句話把三魔問得面面相覷,答不出來。哈合臺道:“要請陳當家的指教。”陳家洛道:“咱們合力御狼,或許尚有一線生機。要是自相殘殺,轉眼人人都填於餓狼之腹。”

    滕哈兩人微微點頭,顧金標怒目不語。陳家洛又道:“因此請顧老兄立即放了我這朋友。大夥共籌退狼之策。”顧金標道:“我不放,你待怎樣?”陳家洛道:“那麼咱們七人之中,輪到你第一個去喂狼。”顧金標虎叉一抖,喝道:“我卻要先拿你去喂狼!”陳家洛道:“我這朋友你是非放不可!咱倆不動手,大家也未見得能活,只要一動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鬧個兩敗俱傷,那就死定了。顧朋友三思吧。”

    滕一雷低聲道:“老二,先放了再說。”顧金標好容易把一個如花似玉的霍青桐擒到在手,這時寧可不要性命也不肯放,不住搖頭。滕一雷心下盤算:“我們三人對他三人,人數是一樣。但聽說火手判官劍術拳法,是武林中數一數二人物。

    瞧這姓陳的適才殺狼身手,也着實了得。這美貌少女既與他們在一起,手下想必不弱。當真打起來,只怕不是對手。”他這一思量,不覺氣餒,低聲道:“老二,你放下放?鬧起來我可無法幫你。”

    顧金標過不了這色字關,執迷不悟,他也知道張召重的名氣,決定單獨向形貌文弱的陳家洛挑戰,惡狠狠的道:“你如贏得我手中虎叉,把這女子拿去便了。是英雄好漢,咱二人就單打獨鬥,一決勝敗。”陳家洛實不願這時在狼羣之中自相殘殺,微微沉吟,尚未答話,張召重已搶着道:“你放心,我誰也不幫就是。”這句話似是對陳家洛說,其實卻是說給顧金標聽,要他不必疑慮,儘管挑戰。

    顧金標大喜,叫道:“你要是不敢,那就別管旁人閒事。

    否則的話,拳腳兵刃,兄弟都可奉陪。我三個盟弟都喪在紅花會手裏,此仇豈可不報?”最後這句話卻是說給滕哈二人聽的,意思說我是爲了公憤,並非出於私慾,你們可不能袖手不理。

    陳家洛向霍青桐姊妹一望,見霍青桐臉露怨憤,香香公主焦慮萬狀,把心一橫,想道:“這姊妹兩人都對我有情,我今日爲她們死了,報答了她們的恩義,也免得我左右爲難,傷了她們手足之情。”慨然道:“這位姑娘是我好朋友,我拚得性命不在,也要你放。”霍青桐眼圈一紅,心想他對我倒也不是全無情義。顧金標道:“我也拚得性命不在,決不肯放。”張召重笑道:“好吧,那麼你們拚個你死我活吧。”三魔聽他語氣,已辨出他對陳家洛頗有幸災樂禍之心。

    陳家洛道:“咱二人拚鬥,不論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對別人都無好處。這樣吧,咱二人一起出去殺狼。誰殺得多,就算誰勝。”他想這法子至少可稍減羣狼的威脅,不致把御狼的力量互相抵消。哈合臺首先贊成,鼓掌叫好。張召重道:“要是陳當家的得勝,顧二哥就把這位姑娘交給他。要是顧二哥殺的狼多,陳當家的不得再有異言。”

    陳家洛和顧金標怒目相視,俱不答應,只因殺狼之事,誰都沒必勝把握,可是又決不能讓霍青桐落入對方手裏。陳家洛心想:他使獵虎叉,一定擅於打獵,或許殺狼有高強手段。

    顧金標卻想:他要比賽殺狼,料來有相當把握,我偏不上他的當,說道:“你要和我鬥,那就是拚賭性命。輕描淡寫的玩意,可沒興致陪你玩。”

    張召重忽道:“在下與三位今日雖是初會,但一向是很仰慕的。至於陳當家的呢,我們過去頗有點過節,但此刻也不談了。我雙方誰也不幫。現今我有個主意,既可一決勝敗,雙方也不傷和氣。各位瞧着成不成?”滕一雷聽他說與陳家洛有樑子,心中一喜,忙道:“張大哥請說。火手判官威震武林,主意必定是極高明的。”張召重微微一笑,道:“不敢。咱們身處狼羣包圍之中,自相拚鬥,總是不妙。陳當家的你說是不是?”陳家洛點點頭。張召重又道:“比賽殺狼吧,這位顧二哥又覺得太過隨便,不是好漢行徑。我獻一條計策:你們兩位赤手空拳的一起走入狼羣,誰膽小,先逃了回來,誰就輸了。”

    衆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寒,暗想此人好生陰毒,赤手空拳的走入狼羣,誰還能活着性命回來?張召重又道:“要是哪一位不幸給狼害了,另一位再回進火圈,也算勝了。”陳家洛雙眉一揚,說道:“要是咱兩人都死了,那怎樣?”哈合臺道:“我敬重你是條好漢子,着落在我身上,釋放這位姑娘就是。”

    陳家洛道:“哈兄的話我信了,這位姑娘你們可也不能欺侮她。”伸手向香香公主一指。哈合臺道:“皇天在上,我答應了陳當家的。如有異心,教惡狼第一個吃我。”陳家洛抱拳道:“好,多謝了。”心中盤算已定,別說狼羣圍伺,就算一條狼也沒有,自己孤身遇上這四個強敵,也必有死無生,現下舍了自己一條性命,如能僥天之倖,救出霍青桐姊妹,那也心願已足,漢家光復的大業,只好偏勞紅花會衆兄弟了,把劍盾珠索往地下一擲,向顧金標一擺手道:“顧朋友,走吧!”

    顧金標拿着虎叉,躊躇不決。他雖是亡命之徒,但要他空手走入狼羣,可實在不敢。張召重只怕賭賽不成,激他道:“怎麼?顧朋友有點害怕了吧?這本來很是危險。”顧金標仍是沉吟。

    香香公主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是見到各人神色緊張。霍青桐卻每句話都聽在耳裏,見陳家洛甘願爲她捨命,心中感動異常,叫道:“你別去!寧可我死了,也不能讓你有絲毫損傷。”她平素真情深藏不露,這時臨到生死關頭,情不自禁的叫了出來。只聽得當啷一聲,一柄獵虎叉擲在地下。

    顧金標見她對陳家洛如此多情,登時妒火中燒。他性子狂暴,脾氣一發作,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叫道:“我就是給豺狼咬掉半個腦袋,也不會比你這小子先回來。走吧!”

    陳家洛向霍青桐和香香公主一笑,並肩和顧金標向火圈外走去。霍青桐嚇得又要暈去,叫道:“別……別去……”香香公主卻睜着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珠,茫然不解。

    兩人正要走出火圈,滕一雷忽然叫道:“慢着。”兩人停步轉身。滕一雷道:“陳當家的,你身上還有把短劍。”陳家洛笑道:“對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劍,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別傷心!你見了這劍,就如見到我一樣。”將劍放在她身上。

    霍青桐流下淚來,喉中哽住了說不出話,就在這時,一個念頭在腦中忽如電光般一閃,低聲道:“你低下頭來。”陳家洛低頭俯耳過去。霍青桐低聲說道:“用火摺子!”陳家洛一怔,隨即恍然,轉頭對張召重道:“張大哥,剛纔我忘了解下短劍,請你公證人再瞧一瞧。”張召重在陳顧兩人衣外摸了一遍,說道:“顧二哥,請你把暗器也留下吧。”

    顧金標氣憤憤的把十多柄小叉從懷中摸出,用力擲在地下,把辮子在頭頂一盤,神情大變,眼中如要噴出血來,突然奔到霍青桐跟前,一把抱住,正要低頭去吻,忽然後心被人抓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顧金標平日和盟兄弟練武,大家交手慣了的,知道這一下除了哈合臺再無別人,果然聽得哈合臺喝道:“老二,你要不要臉?”顧金標一摔之後,頭腦稍覺清醒,大吼一聲,發足向狼羣中衝去。

    陳家洛雙足一點,使開輕功,已搶在他之前。

    羣狼本來在火圈外咆哮盤旋,忽見有人奔出,紛紛撲上。

    顧金標心知這次遇上了生平從所未有的兇險,只好多挨一刻是一刻,見兩頭惡狼從左右同時撲到,身子一偏,左手疾探,已抓住左邊那狼的項頸,右手搶住它的尾巴,提了起來。武學之中有一套功夫叫做“凳拐”,據說有一位武林前輩夏夜在瓜棚裏袒腹乘涼,忽然敵人來襲,一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是手執兵刃的強敵。他身無武器,隨手提起一條板凳,攔架擊打,把敵人打得大敗而逃。這套功夫流傳下來,武林中學的人着實不少,以備赤手遇敵時防身之用。因長凳所在都有,會了這套武術,便如處處備有兵器。顧金標抓住這狼,靈機一動,便將之當作板凳,展開“凳拐”中的招數,橫掃直劈,舞了開來。狼身長短與板凳相近,也有四條腿,他舞得呼呼生風,羣狼一時倒撲不近身。

    陳家洛使的卻是“八封遊身掌”身法,在狼羣中東一晃,西一轉,四下亂跑。這本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拿手功夫,在杭州獅子峯上,曾打得張召重一時難以招架。陳家洛當日在鐵膽莊與周仲英比武,也曾使過。他的造詣比之王維揚自是遠遠不及,卻也是腳步輕捷,身法變幻。初時羣狼倒也追他不上,但餓狼紛紛涌來,四下擠得水泄不通,教他再無發足奔跑的餘地。他知這套武功已管不了事,當下從懷中取出火折,迎風一晃,火折點亮,揮了個圈子。火折上的火光十分微弱,羣狼卻立時大駭,紛紛倒退,雖然張牙舞爪,作勢欲撲,終究不敢撲上,只在喉頭髮出嗚咽咆哮之聲。

    香香公主猛見陳家洛衝入狼羣,大惑不解,奔到霍青桐跟前,說道:“姊姊,他幹甚麼呀?”霍青桐垂淚道:“他爲了救咱們姊妹,寧可送掉自己性命。”香香公主先是一驚,隨即淡淡一笑,說道:“他死了,我也不活。”霍青桐見她處之泰然,心想她說這句話出乎自然,便似是天經地義之事,既無心情激盪,也不用思索,可見對他的癡愛,已自然而然成爲她心靈中的一部分了。

    張召重見陳顧兩人霎時都被羣狼圍住,心中暗喜,突見陳家洛取出火折,惡狼嚇得後退,不覺一呆,但想火折不久就會燒完,也只不過稍延時刻而已。

    滕、哈二人卻只瞧着顧金標,先見他大展剛勇,提着一頭巨狼舞得風雨不透,各自心喜,忽見他使一招“懶漢閂門”,舉起巨狼向外猛碰,跟迎面撲上來的一頭狼當頭一撞。

    兩頭狼都急了,不顧三七二十一張口就咬,一頭臉上咬得見骨,另一頭頸中鮮血淋漓。羣狼見血,更加蜂擁而來,撲上來你一口我一口,將顧金標手中的巨狼撕得稀爛,最後只剩他左手一個狼頭,右手連着尾巴的一個狼臀。這麼一來,情勢登時危急,他想再去抓狼,一頭惡狼扭頭便咬,若非縮手得快,左手已被咬斷,同時右邊又有兩頭餓狼撲了上來。

    哈合臺解下腰中所纏鋼絲軟鞭,叫道:“老大,我去救他。”

    滕一雷還未回答,霍青桐冷冷的道:“關東豪傑要不要臉?”哈合臺登時楞住,再看狼羣中兩人情勢,又已不同。

    陳家洛見火摺子快要點完,忙撕下長衣前襟點燃了,腳下不住移動,奔向灌木。就這麼慢得一慢,兩頭惡狼迎面撲到。他矮身從兩狼之間穿了過去,折了一條樹枝在手,運勁反手一擊,將搶在前面的餓狼打得腦漿迸裂。羣狼撲上去分屍而食,追逐他的勢頭登時緩了。他忙拾起一段枯枝點燃了,拿在手中揮動,驅開羣狼,一有空隙,立即又攀折樹枝,增大火頭,片刻之間,已在身周佈置了一個小小火圈,將餓狼相隔在外。

    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見他脫險,大喜若狂。那邊顧金標卻已難於支持,他想仿效陳家洛的法子,身邊卻沒帶着火折,只得揮拳與餓狼的利爪銳齒相鬥,手上腳上接連被咬。

    哈合臺大驚,對霍青桐道:“算陳當家的贏了就是!”拔出她身上短劍,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又道:“現下我可去救他了!”軟鞭揮動,疾衝出去,但奔不到幾步,羣狼密密層層的涌來,腿上登時被咬了兩口,雖然打死了兩頭狼,卻已無法前進。滕一雷大叫:“老四,回來。”哈合臺倒躍回來,取了一條點燃的樹枝,想再衝出,但相距太遠,眼見顧金標就要被羣狼撲倒。他提高聲音,向陳家洛叫道:“陳當家的,你贏啦,我們已放了你朋友。請你大仁大義,救救顧老二。”

    陳家洛遠遠望去,果見霍青桐已經脫縛,站在當地,心想:“爲了對付惡狼,多一個幫手好一個。”拾起一根點燃的樹枝,向顧金標擲去,叫道:“接着!”顧金標雙臂雙腿全是鮮血,眼見樹枝投來,縱身躍起,在空中接住,揮了個圈子。

    豺狼怕火,那是數萬年來相傳的習性,見他手上有火,立即退開。顧金標揮動樹枝,慢慢向陳家洛走來。陳家洛又擲過去一條樹枝。顧金標雙手有火,走近樹叢。

    陳家洛道:“快撿柴。”當下兩人各用枝條縛了一捆樹枝,負在背上,手中拿了點燃的樹枝,揮動着向火圈走去。羣狼不住怒哮,讓出一條路來。

    兩人越走越近,陳家洛走在前面,香香公主靠近火圈,張開了雙臂,迎他回來。陳家洛臉露微笑,正要縱入,霍青桐叫道:“慢着,讓他先進來。”陳家洛登時醒悟,放下柴束,住足回頭,讓顧金標先進火圈。他想雙方曾有約言,誰先進火圈誰輸,雖然自己救了他性命,但只怕這類無義小人臨時又有反覆。

    顧金標滿眼紅絲,拋下背上枯柴,舉起火枝往陳家洛面上一晃,乘他斜身閃避,舉掌向他背後猛推,想將他推進火圈。陳家洛側身閃避,這一掌從衣服上擦過。顧金標右手又是一揮,一根火枝對準了他臉上擲去。

    陳家洛頭一低,那火枝直飛進火圈之中。顧金標衝面一拳,他八十一路長拳講究的是勢勁鋒銳,出手快捷,一拳方發,次拳跟上。陳家洛見他只一轉眼間便以怨報德,心中大怒,右手伸出拿他脈門,左手一招“金針渡劫”,直刺他面門,那是“百花錯拳”中一招以指當劍之法。顧金標從未見過這古怪拳法,一楞之下,疾忙倒退,左腳踏在一頭餓狼身上。那狼痛得大叫,張口便咬,陳家洛一招得勢,不容他再有緩手之機,掌劈指戳,全是“百花錯拳”中最厲害招數。滕一雷、哈合臺站在火圈邊觀戰,見了他這路拳法,都感心驚。

    陳家洛左手雙指疾向對方太陽穴點去,顧金標伸臂擋格,回敬一拳,料想他定然後退,哪知他竟然不理會,飛起左腳,顧金標胯上早着,一個踉蹌,右拳已被抓住。陳家洛運勁一拖,乘着敵人向後一掙之勢,突然間改拖爲送,顧金標又是一個出其不意,己力再加上敵勁,哪裏還站立得定,登時仰跌。這一交只要摔倒,四周環伺的羣狼立時涌上,哪裏還有完整屍骨?火圈中各人都驚叫起來。

    顧金標危急中一個“鯉魚打挺”,突然身子拔起,左掌揮落,把一頭向上撲來的餓狼打落,借勢在空中一個筋斗,頭上腳下的順落下來。陳家洛左足一點,從他身側斜飛而過,右手連揮,已分別點中他左腿膝彎和右腿股上穴道。顧金標雙腳着地時哪裏還站立得住,暗叫:“完蛋!”雙手在地上一撐,又想翻起,羣狼已從四面八方撲到。

    陳家洛搶得更快,伸出右手抓住他後心,揮了一圈。顧金標兇悍已極,下半身雖然動彈不得,大喝一聲,雙拳齊發,猛力向陳家洛胸口打到,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陳家洛罵了一聲:“惡強盜!”左指其快如風,又在他“中府”、“璇璣”兩穴上一點。顧金標雙拳打到半途,手臂突然癱瘓,軟軟垂下。

    陳家洛把他身子又揮了一圈,逼開撲上來的餓狼,便欲向遠處狼羣中投去。

    霍青桐叫道:“別殺他!”陳家洛登時醒悟:“即使殺了此人,還是彼衆我寡,且與滕哈二人結了死仇,不如暫時饒他,賣一個好,那麼自己與張召重爭鬥之時,他們或許可以兩不相助。”手臂回縮,轉了個方向,將他拋入火圈,這才縱身躍回。

    哈合臺接住顧金標,陳家洛再行着地。這次性命的賭賽,終於是陳家洛贏了。

    他正要上前和霍青桐、香香公主敘話,霍青桐忽叫:“留神後面!”只覺腦後風生,疾忙低頭矮身,兩頭餓狼從頭頂竄過。原來兩狼眼見到口的美食又進火圈,飢餓難當之下,鼓起勇氣,跳了進來。一頭餓狼徑向香香公主撲去,陳家洛搶上抓住狼尾,用力疾扯。那狼負痛,回頭狂嗥,同時另一頭狼也撲了過來。陳家洛反掌斬去,那狼偏頭避讓,一掌斬在頸裏,在地下打了個滾,撲上來又咬。霍青桐掉轉短劍劍頭,柄前尖後,向陳家洛擲去,叫道:“接着!”陳家洛伸手一抄,攬住劍柄,挺劍向左邊巨狼刺去。這狼身軀巨大,竟然十分的靈便狡猾,閃避騰挪,陳家洛連刺兩劍都被它躲了開去。

    這時火圈外又有三頭狼跟蹤躍入,一頭被哈合臺用摔跤手法抓住頭頸摜出圈外,另一頭被張召重一劍斬爲兩段,第三頭卻在與滕一雷纏鬥。哈合臺把顧金標帶回來的樹枝加旺了火頭,羣狼纔不繼續進來。

    這邊陳家洛挺劍向左虛刺,惡狼哪知他是虛招,向右閃避,短劍早已收回,自右方猛刺而下。惡狼這時萬萬躲避不開,也是情急智生,突張巨口,咬住了劍鋒。陳家洛用力向前一送,那狼舌頭雖被劃破,但知這是生死關頭,仍是忍痛咬緊。陳家洛向後回拔,那狼死不放鬆,身子被提了起來,兩行利齒卻在劍鋒上猶如生了根一般。陳家洛心中焦躁,身子一側,飛腿踢中了另一條撲上來的惡狼後臀,那狼汪汪大叫,飛出火圈。他奮力一掙,隨着左手一掌,打在巨狼雙目之間。

    那狼向後一仰,他手中頓覺一鬆,短劍終於拔出。衆人只覺寒光一閃,短劍劍鋒上紫光四射。

    陳家洛這一掌已把巨狼打得頭骨破碎而死,可是它口中還是咬着一段劍刃。衆人都感奇怪,短劍明明在陳家洛手裏,又未斷折,狼口中的劍刃又從何而來?

    陳家洛走上前去,左手三指平捏半段劍刃向後一拉,豈知那狼雖死,牙齒仍如鐵鉗般牢牢咬住劍刃。他右手用短劍在狼顎上一劃,狼臉筋骨應手而斷,直如切豆腐一般。他心感詫異,舉起短劍看時,臉上突覺寒氣侵膚,不覺毛骨悚然,劍鋒發出瑩瑩紫光,已非霍青桐所贈之劍,但劍柄仍然一模一樣。他更是不解,俯身拾起狼口中那段劍刃,這才發覺劍刃中空,宛如劍鞘,把短劍插入劍鞘,全然密合。原來這短劍共有兩個劍鞘,第二層劍鞘開有刃口,劍尖又十分鋒銳,見者自然以爲便是劍刃,豈知劍內另有一柄砍金斷玉、鋒銳無匹的寶劍。霍青桐贈送短劍之時,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蘊藏着一個極大祕密,一向無人蔘透得出。今日若非機緣巧合,巨狼死命咬住,兩下用力拉扯,才拔出了第二層劍鞘,否則有誰想得到這柄鋒利的短劍之中,竟是劍內有劍?

    這時滕一雷已將火圈中最後一頭狼打死,先解開顧金標被點的穴道,拔出匕首,割下四條狼腿,在火上燒烤。霍青桐叫道:“快拿開,你們不要性命嗎?”滕一雷愕然道:“甚麼?”

    霍青桐道:“這些餓狼聞到烤肉香氣,哪裏還忍耐得住?”滕一雷心想不錯,忙把狼腿從火上拿開。顧金標坐着喘息了一會,裹縛了身上六七處給惡狼咬傷的大創口,至於較小的創口,一時也無暇理會,只覺飢餓難當,拿起狼腿,鮮血淋漓的吃了起來。

    香香公主將短劍拿在手裏把玩,讚歎第二層劍鞘固然設想聰明,而且手工精巧已極,絲毫不露破綻。她向劍鞘裏一張,見裏面有一粒白色的東西,搖了幾搖,卻倒不出來。她取過一根細樹枝,在鞘裏輕輕一撥,一顆白色的小丸滾了出來。陳家洛和霍青桐見了都感奇怪,聚首細看,見是一顆蠟丸。陳家洛問霍青桐道:“打開來瞧瞧,好不好?”霍青桐點點頭。他手指微一用勁,蠟丸破裂,裏面是個小紙團,攤開紙團,卻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紗紙,紙上寫着許多字,都是古文回字,旁邊是一張地圖,畫得密如蛛網。

    張召重望見他們發現了這張紙,假裝取柴添火,走來走去偷看了幾眼,見紙上寫的都是迴文,一字不識,不禁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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