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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閨記事 - 第545節 尾聲(1)字體大小: A+
     

    四年後。

    臘月的京城,殘雪凝輝,處月朧明,夜幕四合,明燈一夜清。京城的皇宮,雕樑畫棟,朱顏未改,卻早已物是人非。

    顧瑾之這些日子,一直歇在積善宮。

    積善宮是譚太后的寢宮。

    顧瑾之已經在積善宮住了一年半。

    四年前,她被廬州王府的侍衛出賣,抓往京城。半路上,廬州的人追了上來。那些叛徒知道自己跑不了,只帶着顧瑾之北上,把彤彤和彥紹丟了下了。

    顧瑾之當時既受到了顛簸,又爲彤彤和彥紹擔心,心急如焚。

    她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丟下來彤彤和彥紹,還是害了他們。

    顧瑾之受了這樣雙重的打擊,當時就落胎,差點死在半途。落胎後,她的血幾乎止不住,簡直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如今想起來,都是後怕不已。若不是她心裏有太多的放不下,靠毅力強撐,如今已經香魂歸地府了。

    孫素安,是被皇帝的人收買。

    顧瑾之也被關在了錦衣衛的詔獄裏,等着用她來威脅朱仲鈞。

    那時,她病得奄奄一息,就靠一口氣撐着。如今想來,都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詔獄裏,不知死了多少冤魂,陰風陣陣。半夜的時候,隱約有厲鬼哭泣。她人呆呆的,隱約過了很久,後來就麻木了。

    皇帝也怕她死了,派了太醫給她看病。

    來給她看病的太醫,居然是張淵。

    張淵,蘇州人士,曾經和顧瑾之的大舅舅有點交情。十幾年前,顧瑾之的大舅母患惡疾,大舅舅請張淵到延陵府給大舅母看病,結果不擅長婦人疾病的張淵看錯了。

    然後,顧瑾之治好了大舅母,狠狠打了張淵的臉。

    當時,張淵很不服氣,也很怕顧瑾之和宋家說出去,從而毀了自己名醫的聲望。

    但是顧瑾之沒有。

    她保守了這個祕密,就保住了張淵的名聲。

    張淵雖好勝,心地卻磊落,這件事,他一直感謝顧瑾之。他也想過,將來有個機會報答顧瑾之。故而,他在牢裏看到顧瑾之的時候,愣了下。

    然後他笑了笑,露出幾分友善。

    “......我給你一味藥方,你給我傳個信。”當時的顧瑾之,看到張淵就似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她試圖緊緊攥住張淵,想讓張淵給她傳信。

    “王妃,微臣不敢。”張淵只是盡心給顧瑾之治病,並不敢給她傳信。

    張淵是個聰明人,宮裏的太皇太后很疼愛廬陽王妃。

    若是把廬陽王妃的消息傳出去,太皇太后定然要救她的。

    顧瑾之倒是能出去,皇帝肯定會怪罪張淵的。

    張淵是來給顧瑾之看病的,而不是來皇帝拆臺的。

    “......安宮牛黃丸的藥方,你也不想要?”顧瑾之問張淵。

    安宮牛黃丸是中醫裏比較好用的退燒藥,這個年代並沒有。顧瑾之只是把藥方給了秦申四。

    此刻,她也顧不上秦申四的利益,她要自保,救了自己的命要緊。她知道,秦申四並不好怪她的。若是可能,秦申四也願意傾家蕩產救顧瑾之的。

    只是現在,傾家蕩產都沒用了。

    在這牢籠裏,顧瑾之是出不去了。

    “你只需露出半點消息給皇太后即可。”顧瑾之見張淵愣了下,知道他有點心動,繼續道,“不必告訴太皇太后。”

    張淵微微蹙眉。

    最後,他還是幫顧瑾之傳信,並不是爲了藥方。

    他偷偷叫人,把顧瑾之在牢裏的事,告訴了譚太后。譚太后和皇帝算是有點血緣的,她更加偏向於皇帝,告訴了她也沒有關係。

    張淵是這麼想的。

    話雖然如此,張淵也是挺冒險的。

    他想,人當初留了一線,如今還給她,以後就不欠她什麼,這樣,張淵自己也能無債一身輕。

    譚太后知道了顧瑾之在詔獄裏,有點吃驚,問皇帝到底怎麼回事。

    她並未想救顧瑾之。

    她只是不懂爲什麼要抓了顧瑾之。

    皇帝知道譚太后不會爲顧瑾之求情,更不會告訴太皇太后,他就如實對譚太后說:“廬州的人不安分。這些年,聽說廬陽王練精兵無數,更添有火炮。他們這是想造反!朕先抓了廬陽王妃,若是他們敢造反,朕就殺了他的王妃,看看他可有這個膽子!”

    “廬陽王不過是傻子,哪有這等野心,別是有人挑撥吧?”譚太后道,“陛下這樣冒失抓了廬陽王妃,會不會激怒廬陽王?”

    廬陽王死活,譚太后是不關心的,但是她不想顧瑾之也死了。這些年,廬州一直給譚太后送藥,這對譚太后而言,是必不可少的。

    皇帝把顧瑾之抓到京城,就等於斷了譚太后的藥。

    “朕也不能十分確定。至於激怒,更是無稽之談,若是廬陽王沒有這個心思,就不會被激怒。”皇帝道,“可這天下的事,不會空穴來風的。廬州若是沒事,怎麼會與這種傳言?這件事,朕自有計量,母后不必多問。”

    “陛下這話,哀家如何自處?”譚太后笑了笑,道,“哀家並不想幹涉陛下之事。只是,廬陽王妃每年都給哀家送藥,你若是要了她的命,哀家的藥怎麼辦?若是斷了哀家的藥,跟殺了哀家又有何區別?”

    皇帝臉微落。

    譚太后這是指責他想弒母。

    這些年,譚太后沒少拿孝道來壓制皇帝。

    當然,事情並不過分,皇帝也不憎惡她。

    他是不想再和譚太后糾纏下去的,就說:“母后放心,朕只是關着廬陽王妃,並不想殺她的,朕也傳書廬州,讓廬陽王進京。廬州若是沒有練兵,廬陽王自會進京表清白。況且延平長公主謀反案,連南昌王都牽扯其中,廬州難保乾淨!這些,都要查查。”

    這樣草木皆兵,譚太后聽了也刺耳。

    這個皇帝,最近行事很兇狠詭譎,讓譚太后不喜歡。聽說是袁裕業的主意,譚太后也不想多勸。

    她並不關心誰死誰活。

    什麼延平長公主、什麼南昌王,都有譚太后沒有關係。

    除了她的藥,她什麼也不在乎的。

    “陛下只要留她一命,就是留哀家一命,哀家自當感激不盡。”譚太后道,“至於怎麼安置她,若是陛下要審訊,斷她腳、毀她容貌皆是無妨,只是她的手要留下,她要給哀家制藥。陛下能顧念到這點,哀家心裏感激陛下......”

    皇帝也沒打算嚴刑拷打顧瑾之的。

    但是譚太后這麼一說,皇帝倒想去審訊一番,看看能否從顧瑾之口中套出點話來。

    顧家舉家逃走的事,皇帝已經知道了。

    他苦於沒有證據,又不能強行將顧延韜留在京城。

    顧延韜舉家南下,也是合理合法的。

    假如能從顧瑾之那裏逼供到什麼,對皇帝是有好處的。

    皇帝笑了笑,對太后道:“母后,您寬心,朕不會毀了她的醫術!”

    當天晚上,皇帝就去詔獄審訊顧瑾之。

    顧瑾之落胎北上,只剩下一口氣。

    皇帝審訊她,需要動刑,她是無法承受的。每次審訊,她都會暈死過去,身子越拖越垮了。

    在詔獄裏吃了不少的苦頭,她的一條腿後來行動不便了。

    她在京裏一個月之後,太皇太后才聽到了風聲。

    因爲延平長公主的事,太皇太后之前就氣病了。

    年紀大了,太皇太后原本身體就不太結實,又這麼一病,瑣事都不再管了。

    等她聽到風聲,猜到廬州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太皇太后把皇帝喊到仁壽宮,準備罵皇帝,皇帝卻把奏牒丟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臉色鐵青:“皇祖母,廬陽王,他反了!”

    前日,皇帝纔得到消息,廬陽王不僅僅沒有進京表清白,反而是正式起軍造反了。

    太皇太后聽了,兩眼一黑,半晌纔回過神來。

    她撿起奏牒看了又看。

    的確,廬陽王是反了。

    那奏牒無聲從太皇太后的指尖滑了下去,她昏了過去。醒來之後,太皇太后奄奄一息,從此一蹶不振。

    過了兩個月,太皇太后薨逝。

    那時候,顧瑾之也在牢裏,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聽說太皇太后薨逝,她淚如磅礴。

    最終,她連給太皇太后地上柱香的機會都沒有。

    那時候,她的腿已經不太好了,行走不便。

    而後的半年,顧瑾之都在詔獄裏過度。

    她的手腳越發不利索了。

    那半年,廬州怎麼樣,她一概不知。朱仲鈞父子什麼時候起事的,到了什麼程度,顧瑾之也不知道。

    半年後,秦申四不再給譚太后送藥,譚太后的藥已經斷了。

    這時,譚太后才把顧瑾之從詔獄裏,接到了宮裏,讓她在御花園開闢一處空地,種植罌粟,給譚太后製藥。

    顧瑾之也暫時被安頓在冷宮裏住下。

    可是,罌粟的生長是需要時間的。

    譚太后得不到藥,就拿顧瑾之出氣。

    所以,她又吃了不少苦頭。

    直到她製出了藥,她的處境才微微改善。

    剩下的兩年時間,她一直住在冷宮裏,和那些失寵的妃子們相依爲伴。

    太皇太后薨逝,德太妃也被禁足,不准她在宮裏行走,顧瑾之的生死,整個後宮裏沒人關心的。

    直到一年前,譚太后的身體也漸漸惡化了。

    顧瑾之在這個時候,才徹底掌控了局勢。

    她也從冷宮,搬到了積善宮。

    譚太后對她言聽計從。

    夜涼如水,顧瑾之靜靜坐在牀上,翻閱着藥書。

    這是老爺子留下來的藥書,譚太后給顧瑾之弄來的。

    這些日子,顧瑾之的記憶力驟然下降。

    那些深刻印在她腦海裏的藥方,有些都在慢慢褪去。

    這種情況,已經有大半年了。前世的時候,哪怕是到了臨死前,顧瑾之都不曾感覺自己的記憶裏的藥方消失。

    醫術,似刻在她生命裏的。

    可現在,她才三十五歲,已經到了忘卻的地步。她的記憶力再急速衰減,若不是她得了病,就是她壽命將至了。

    顧瑾之覺得很心驚。

    她若是活不成了,朱仲鈞怎麼辦?他餘下的一生,又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想到這些,顧瑾之心裏就溼溼的,有點想哭。

    她放不下孩子們,更放不下朱仲鈞。

    孩子們將來會成家,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朱仲鈞,沒了顧瑾之,他就會像前世那樣,一直一個人。

    因爲他說,他有病,他不愛女人,不愛男人,他不愛世人。

    他只愛顧瑾之。

    顧瑾之擔心自己,就找了老爺子留下的藥書,慢慢翻閱,慢慢把自己遺失的。

    “王妃,太后娘娘醒了......”顧瑾之翻閱藥書的時候,小宮女進來和她說話。

    顧瑾之放下書,道:“知道了。”

    她起身,去看了譚太后。

    譚太后病了大半年,每天靠顧瑾之給她續命。她的富貴如意膏依舊每日都用,人卻瘦得皮包骨頭,很可怕。

    譚太后已經不肯見人了。

    除了皇帝,外人一概不見。就是皇后李氏,譚太后也不再見她了。譚太后私下裏和顧瑾之說,李皇后人不錯,就是太過於熱心,反而招譚太后煩。

    顧瑾之就像宮女一樣,照拂着譚太后。

    皇帝幾次想把顧瑾之押回牢裏,譚太后就都拒絕,都是譚太后保顧瑾之。

    “她一個女人,能掀起什麼風浪?你們男人朝政大事,別牽連女人。若是她會給廬州傳了密報,哀家一併受罰。”譚太后道,“哀家保她沒事,皇帝還是把心思放在朝政上,別總是疑心這個,疑心那個......”

    爲了這事,譚太后多次擡出孝道來壓制皇帝。

    皇帝很生氣,卻也無可奈何。

    畢竟,譚太后這裏,是接觸不到任何軍政大祕密的,所以顧瑾之也無法成爲探子。顧瑾之留在積善宮和留在詔獄,其實是一樣的。

    皇帝這麼想着,就沒有再爲難顧瑾之。

    顧瑾之也安心住在了積善宮。

    她心裏想着這些往事,就到了譚太后的寢宮。

    “太后......”顧瑾之上前,攙扶了譚太后,“您醒了?”

    譚太后微微點頭。

    “去,把藥端過來。”顧瑾之吩咐小宮女。

    小宮女道是。

    譚太后神色慼慼,問顧瑾之:“哀家還能活幾日?”

    “您要活着。”顧瑾之道,“這錦繡繁華世間,怎麼能短了時日?您壽與天齊......”

    譚太后表情不變,淡淡道:“壽與天齊這種鬼話,哀家早就不信了。如今這般活着,也是辛苦。可是人就是如此,辛苦也要撐着,咽不下一口氣。”

    小宮女端了藥來,譚太后喝了下去。

    藥很苦,顧瑾之起身,去把桌上的蜜餞取過來,給譚太后服用。

    她的左腿行動不便,一走一蹶的。

    譚太后素來知道顧瑾之已經跛足了,今日卻突然慈悲,問顧瑾之:“你這腳,已經好不了?你的醫術不是很好嗎?”

    顧瑾之笑了笑,折身回來,給譚太后服用蜜餞,又服侍她漱口。

    半晌,顧瑾之才道:“當時在牢裏被打斷了。假如能及早接上調治,也是沒事的。早年我父親也被壓斷了腿,骨頭都碎了些,後來行動如常。我這腿,是耽誤了。牢裏別說醫治,又暗又潮,連吃都吃不飽,怎麼能治得好腿呢?”

    “都是廬陽王害得你!”譚太后道,“若是他不狼子野心,怎會讓你一個女人在京裏,吃這些苦頭?等陛下拿下了他,哀家讓人提他的頭給你看......”

    顧瑾之冷笑了下。

    她知道譚太后並未有意挑撥。但是她仍聽不到這種論調。

    明明害她的朝廷和皇帝,怎麼反過來成了朱仲鈞的錯兒?

    “這倒不必。”顧瑾之道,“若是他兵敗身亡,我只怕也活不成了。”

    “你對他居然有情。”譚太后感嘆,“你也未必活不了,你可以在哀家這宮裏。朝中的大臣,沒人知曉你在京裏,你照樣留在積善宮照顧哀家,皇帝還是會孝順的.......”

    是否真的孝順,譚太后也不深究。

    反正皇帝不敢有違孝道。

    等廬陽王死了,顧瑾之一介女流還有什麼價值?讓她想宮女一樣留在積善宮服侍,應該是可以的吧?

    譚太后很少過問朝事,所以想得很天真。

    而譚太后和皇帝都覺得,顧瑾之一個跛了一條腿的女人,已經三十五歲,這一生就到頭了,她還能如何?所以,他們也不在把顧瑾之放在心上。

    廬州那邊,似乎也沒有刻意重視顧瑾之。

    這一年半的朝夕相對,顧瑾之自己,從來沒有提過半句廬州。她似乎像個宮女,再譚太后身邊,處處爲譚太后着想,治好譚太后一次又一次的病痛。

    譚太后病得糊里糊塗的,心想顧瑾之大約是忘了廬州之事。

    廬州,已經很遙遠了吧?

    譚太后沒有孩子,也沒有愛過一個男人,她永遠無法體會到顧瑾之對廬州的感情,和對朱仲鈞的感情。

    所以,她看輕了顧瑾之。

    顧瑾之也從來不解釋。

    無用之功,她不做。

    她一派雲淡風輕,也給了譚太后錯覺。

    在這後宮,乃是皇帝的地盤,顧瑾之隨時可能掉腦袋,她需要譚太后的庇護,故而她從來不得罪譚太后。

    比起關到詔獄,她寧願住在積善宮。雖然剛剛開始的時候,譚太后最開始喜怒無常,對顧瑾之並不好。

    顧瑾之也有招對付她。

    譚太后離不得顧瑾之的藥。

    這些日子,譚太后倒和顧瑾之親近起來,甚至有點把顧瑾之當成心腹。顧瑾之不能理解譚太后這是什麼心思。

    也許,養個小動物日久也能生情,何況是人?

    譚太后對顧瑾之心生好感之後,就開始替顧瑾之不值得,時常說廬陽王不好,廬州的人無情無義。

    她也並非刻意挑撥,而是真的這樣認爲。

    “謝太后娘娘。”顧瑾之道,“若不是您,我如今不知吃多少苦,您的恩情,我記在心上。”

    譚太后微笑。

    喝了藥,顧瑾之又給她把脈。

    譚太后的時日不多了。

    顧瑾之也挺佩服譚太后的意志力。似乎從十年前開始,她的身體就不好,可是她硬是撐到了今天。可人不是神,再強的意志力,也擋不住身體器官的衰竭。

    譚太后的生命,要到頭了。

    顧瑾之如果還能活下去,就需要朱仲鈞儘快打到京城,或者尋找新的宿主。

    這兩樣,都不能顧瑾之能控制的。前者是朱仲鈞的努力,後者就要靠機會。沒有機會,一切都是白費。

    譚太后吃了藥,又睡不着,顧瑾之替她推|拿。

    慢慢的,她闔眼打盹。

    小宮女卻偷偷給顧瑾之使眼色,讓她出來說話。

    顧瑾之就出來了。

    “......皇后娘娘來給太后娘娘請安,問太后娘娘歇了不曾。”小宮女道。

    譚太后雖然不見李皇后,可是李皇后初一十五都會來請安,從未間斷。

    顧瑾之點點頭,親自從寢宮裏出來。

    她給皇后李氏行禮,然後道:“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剛剛吃藥,已經睡下了......”

    這大半年來,太后誰也不見。

    除了留顧瑾之在身邊。

    “那別打攪母后了。”皇后李氏笑着道,“王妃,咱們說說話兒。”

    譚太后不見自己,對於李皇后而言已經是成了常態。若是哪天見了,她才應該驚訝下。所以,她很自然和顧瑾之拉起家常。

    顧瑾之道是。

    皇后就在大殿裏坐定,讓顧瑾之坐在一旁。

    “聽說,反賊並不知您的下落。”皇后李氏道,“已經四年了,廬州的反賊算定您已經死了,已經要納娶新的王妃了。”

    朱仲鈞起事造反之後,朝廷就撤了他的番號,不再稱呼廬陽王。

    倒是這宮裏內外,仍叫顧瑾之一聲王妃。

    這其中的緣故,顧瑾之也能明白一二。

    她爲了活命,是什麼也願意做的。

    聽到皇后李氏這話,顧瑾之的臉頓時就蒼白。她脣角哆嗦,看着皇后,似乎想確認事情的真假,眼裏已經涌上了淚意。

    皇后嘆了口氣,道:“這事是真的。反賊已經勾結了四川都督孟燕鏡,讓四川都督也反了。爲了結盟,反賊要娶孟燕鏡的幼女孟楚城。”

    顧瑾之聽到這裏,陡然失聲而哭。

    她的身子幾乎坐不住了,從地上跌倒了下去。

    皇后忙給左右宮女使眼色,讓她們攙扶起顧瑾之。

    “......本宮也替您不值。少年結白首,旁的不說,您還有三個兒子。反賊不念夫妻之情也罷,您那些孩子們,也不念母親,爲了結盟,拋卻您一個人。”皇后李氏聲音哀婉。

    說到這裏,她也抹淚。

    顧瑾之強撐着,半坐在錦杌上。

    原本就蒼白消瘦的顧瑾之,壓抑着肩頭的聳動,哭得肝腸寸斷,讓李皇后也添了幾分不忍心。

    李皇后的心地還有幾分柔軟。

    皇帝派她來行這件事,李皇后內心也有幾分牴觸。

    看到顧瑾之哭成這般,李皇后的牴觸就更加強烈。

    她恨不能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顧瑾之。

    男人有幾個好東西?作爲女人,你在京裏受苦這四年,值得不值得?

    這是李皇后此前所想的。她每每想到顧瑾之,就覺得她可憐極了。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們,還有誰記得她?

    如今,她丈夫居然說她死了......

    聽到這種話,還不如真的死了!

    “您別哭......”李皇后聲音也微溼,“不管反賊如何,您都是本宮的六嬸,咱們也算親戚了。您想想,這些年您在京裏吃得苦,轉眼間就被他們遺忘,這如何是好?反賊新納了妃子,您還有什麼價值?只怕您就是死路一條了。”

    顧瑾之猛然擡頭,看着李皇后。

    她那淚目迷濛中,充滿了驚悚。

    肩頭越發顯得單薄,搖搖欲墜。

    李皇后就知道,她不想死的。

    “......我可怎麼辦?”顧瑾之哭着道。

    “不如,給反賊寫封信,讓他進京來救你。”李皇后道,“陛下說,若是反賊現在願意投降,以後還可以回廬州,陛下繼續封他廬陽王。這是獎勵他迷途知返。”

    “他......他都要納新人了,哪裏還顧念我?”顧瑾之哭道,“若是真的顧念,早年他就該進京來救我了。如今,我只怕是死路一條了......”

    顧瑾之哭得又跌倒再地上。

    她身子軟若無骨,哭起來就更加可憐,叫人心酸不已。

    她哭得根本停不下來。

    李皇后少不得勸她。李皇后想,顧瑾之在這深宮,受了這麼多苦,心裏定然有個希望,希望她的男人能來救她。

    這個希望,支撐着她活下來。

    如今,這個希望變得渺茫,她定是萬念俱灰的。

    這樣萬念俱灰,讓她哭得太心酸,惹得李皇后心裏也沉沉的。

    這些年,李皇后過的並不好。她雖然是正宮,卻並不風光。

    她一連生了兩個女兒,沒有兒子。

    要不是廬州造反,這四年皇帝心無旁顧,只怕早已封了孫宸妃的兒子做太子了。孫宸妃生的,乃是長皇子,很得皇帝的喜歡。

    李皇后日夜憂心,生怕被孫宸妃母子得了勢。

    顧瑾之哭成這般,李皇后想到自己的心酸事,眼睛也是溼溼的。她心裏同樣沉重,所以顧瑾之的眼淚,能勾起她的同情。

    最後,李皇后還是勸動了顧瑾之,讓她給朱仲鈞寫封信,告訴朱仲鈞她還活着,求朱仲鈞來救她,和朝廷言和。

    不管朱仲鈞來不來,李皇后都勸顧瑾之試試,試試纔有機會。

    顧瑾之卻沒有這樣寫。

    她抄了首古詩給朱仲鈞,是首妻子控訴丈夫拋棄她的詩。

    她一個字一個字,寫得很用力:“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婚之故,言就爾居,爾不我畜,復我邦家。我行其野,言採其蓫,昏婚之故,言就爾宿,爾不我畜,言歸斯復;我行其野,言採其葍,不思舊婚,求爾新特,成不已富,亦祗以異。”

    特別是寫那段“不思舊婚,求爾新特”,她淚如磅礴,將信紙都打溼了。。

    寫好之後,她交給了李皇后。

    李皇后慢慢透了口氣。她把這封信看了一遍。這樣悲痛的句子,再加上那淚痕斑駁,叫人動容,可未必能打動男人的心。

    李皇后輕嘆。

    她收好信,終於把皇帝交代她的事,辦妥了。

    李皇后揣着顧瑾之的信,從坤寧宮離開。她走得比較慢,不知爲什麼,心裏總是惴惴的。

    李皇后從積善宮離開後,顧瑾之擦乾眼淚,進去服侍譚太后。

    剛剛哭過,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很可憐。

    譚太后醒來之後,需要用富貴如意膏,顧瑾之再一旁幫她裝煙槍。

    顧瑾之在府上譚太后的時候,有一瞬間的走神,她的脣不由輕輕翹了翹,有抹喜悅從脣角一閃而過。這點情緒很快,來得快、收的也快。

    旁人沒有留意到,譚太后身邊的女官傲雪看在眼裏。

    傲雪從前不過是小宮女,因爲她很機靈聰慧,又很照顧顧瑾之。顧瑾之到了積善宮之後,心想她是不是朱仲鈞從前安排在宮裏的眼線呢,否則這宮女爲什麼處處照拂她?

    顧瑾之不相信真的有人天生熱心。

    像顧瑾之的身份,誰對她好,很可能被牽連。若沒有背景,傲雪應該不會理顧瑾之的。

    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傲雪的確是處處維護顧瑾之,顧瑾之就肯定,傲雪真的是自己人。但是顧瑾之沒敢問,怕隔牆有耳。

    確定了傲雪的身份,顧瑾之就刻意在譚太后面前舉薦傲雪,讓她做了女官。

    所以,在傲雪眼裏,顧瑾之纔是真正的主子。

    顧瑾之那看似悲切外表下,不經意間露出來的悅色,被傲雪看在眼裏。傲雪總是留意顧瑾之的一言一行。

    傲雪有點吃驚。

    李皇后來找顧瑾之的時候,傲雪就在旁邊。所以,傲雪知道發生了什麼,她都替顧瑾之心酸,所以,她着實想不到顧瑾之高興的原因是什麼。

    也許是錯覺吧?傲雪這樣想着,默默站在一旁,不敢再多看顧瑾之,怕引起譚太后的注意。

    譚太后只看到顧瑾之眼睛紅紅的,並沒有像傲雪那樣,留意到顧瑾之方纔那微露的得意,只是就問顧瑾之:“好好的,這是哭過了?”

    顧瑾之微微頓了頓。

    她的眼淚,又涌了上來。

    她哭着,把方纔的事,說給了譚太后聽:“我還活着,他就要再娶......夫妻十幾年,他也不顧念我,不念我受苦不受苦,就要另娶......”

    譚太后聽了,輕輕蹙眉。

    在這後宮裏的女人,對男人和愛情從來就沒有憧憬過。朱仲鈞停妻再娶,譚太后覺得太意料之中的,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悲傷的。

    世間苦情女子何其多,癡心漢子誰見了?

    “你以後,就安心服侍哀家吧。”譚太后聽了顧瑾之的話,語氣有點煩。她不太喜歡顧瑾之這種態度,好似沒了男人就不成了。

    見顧瑾之還在哭,譚太后又道:“不準哭,哀家正晦氣呢!”

    顧瑾之就停了淚。

    她生得單薄,若是一哭就顯得很可憐,譚太后輕輕嘆了口氣,道:“廬陽王謀反,你原本是要被千刀萬剮的。陛下看着哀家,才留你一條命!等往後叛軍被打散了,廬陽王就是死路一條,你還念着他,有什麼好處?他另娶最好不過了,等他人叛軍被平定,哀家也有藉口保你......”

    廬陽王停妻再娶,對顧瑾之是絕對沒有好處的。

    不再是廬陽王妃,能不能保顧瑾之一名命,還是另說,這點不容樂觀。她現在活着最大的價值,就是有一天能牽制廬陽王。

    這些年,顧瑾之沒有提。

    她順着譚太后的意,點點頭道:“多謝太后娘娘。我這條命,全仗着太后娘娘成全。”

    譚太后這纔有了幾分滿意,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顧瑾之陪着,服侍譚太后用了富貴如意膏。

    譚太后之後就睡着了。

    顧瑾之回屋,淨面更衣,換了身乾淨的長襖。

    她洗臉的時候,溫熱的巾帕貼着臉,半晌沒有放下。

    女官傲雪跟過來服侍顧瑾之。

    她見顧瑾之又有點異常,心裏的疑惑更甚。

    傲雪覺得顧瑾之若不是氣瘋了,神態失常,就是另有隱情。

    她到底爲什麼會這樣呢?

    她爲什麼高興呢?

    傲雪確定,顧瑾之是在高興。

    不管顧瑾之爲什麼有了異樣,傲雪都不準備說出來,她很維護顧瑾之。

    顧瑾之洗完臉,最終放下了巾帕,一臉平靜無波。

    “王妃,您不必太傷心......”傲雪想了想,還是安慰了顧瑾之,“奴婢不懂宮外頭的事兒,只現如今太后娘娘疼您,您就能保一時太平。”

    顧瑾之點點頭,道:“外頭的事,咱們想管也管不了。你說得對,我不傷心。”然後,她笑着,拉了傲雪的手,道:“這一年多,多謝你照拂我!”

    傲雪臉微紅,道:“王妃這話折煞奴婢。照顧您,乃是奴婢分內事。若不是王妃提攜,奴婢如今還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奴婢不敢承謝。”

    “傲雪,這是你應得的。”顧瑾之道,“這個世上,沒人會平白無故幫助你。我也是看着你聰慧,才決定向太后娘娘舉薦你的。所以,你看看,若不是你自己爭氣,我提攜又有什麼用?本事是本事,恩情歸恩情。”

    傲雪低頭道是。

    “......傲雪,這幾年我雖然在宮裏,可出入總有人跟着,什麼也不敢打聽。”顧瑾之壓低了聲音,“先頭住在冷宮,除了去御花園的藥圃,一步也不準多走;再這積善宮,更是步步小心。我是大夫,太后娘娘的鳳體一日不如一日。咱們要活命,不能只靠太后。傲雪,你在宮裏也有了些年景,皇后此人,如何?”

    傲雪聽了顧瑾之的話,心裏微微一動。

    太后娘娘鳳體不太好了......

    傲雪滿腦子都是這句話,似空谷迴音,無法停歇。

    若是太后娘娘不好了,王妃怎麼辦?

    陛下會不會想殺了王妃。

    傲雪懵了。

    她脣色有點變了,回眸看着顧瑾之。好半晌,傲雪纔回神,壓低了聲音道:“王妃,若是太后娘娘鳳體不和,您怎麼辦?”

    現在是譚太后庇護顧瑾之。

    一旦譚太后有事,王妃怎麼辦,這是傲雪的第一個念頭。

    “咱們投靠皇后!”顧瑾之道。

    她說咱們。

    傲雪眼睛發熱,險些落下淚來。她是不在乎自己的將來,哪怕太后薨逝,傲雪不過是降回從前的宮女,沒有性命危險,但是王妃......

    “......你覺得皇后她,靠得住嗎?”顧瑾之見傲雪沉默,又問道,“她沒有兒子,我從前又有杏林聖手之名,我以生皇子爲誘餌,能釣上她嗎?”

    傲雪的眼神卻有點抖。

    這樣,是不是太冒險了?若是急功近利,反而得不償失啊。

    傲雪卻又不敢潑冷水。現在的廬陽王妃,最需要希望了,傲雪只能說些鼓勵她的話。

    沉默一瞬,傲雪心緒平復,才說:“陛下已經有五位皇子,卻無一人是皇后所出。上個月又添了一位,足足六位皇子。王妃,您若是想以此爲名,去侍奉皇后娘娘,定然會心想事成。”

    傲雪覺得皇后肯定非常想生個兒子。

    但是怎麼做,就得有技巧。貿然去問,反而惹惱皇后。

    傲雪心裏忐忑不安。她總覺得,廬陽王妃再走一步險棋。

    “皇后娘娘,她爲人如何?”顧瑾之又問。

    傲雪在宮裏的時間挺長的。她十二歲進宮,一直在積善宮做些雜事,算起來已經快九年了。她不似顧瑾之,行蹤受人監視,所以她肯定知道些流言蜚語。

    比如皇后的人品如何,那些宮女內侍們不敢公然說,私下裏肯定會嘀咕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太皇太后在世時,最是疼皇后娘娘。”傲雪悄聲道,“奴婢聽人說,太皇太后多次誇皇后娘娘賢良溫醇,性格上近似王妃您......”

    顧瑾之愣了下。

    她想到太皇太后已經辭世四年了。

    當時她還在詔獄裏,都沒有機會給太皇太后磕頭。

    如今,雖然不關再牢裏,卻也行動受限制,沒能去給太皇太后上柱香。再想到太皇太后在世時對自己的疼愛和信任,顧瑾之眼睛有點澀。

    太皇太后對顧瑾之有太多的恩惠。她是顧瑾之的婆婆,卻和顧瑾之情同母女。想到太皇太后對自己的疼愛,再想到自己未曾用心盡孝一日,顧瑾之的心就縮成了一團。

    轉念又想,若是太皇太后還在世,看到朱仲鈞今日這番舉動,知道顧瑾之和朱仲鈞早已計劃謀逆,甚至想到他們可能利用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只怕也要心灰意冷了。

    走了也好,少些傷心和失望,也少些磨難。

    顧瑾之一瞬間,心裏百轉千回,輕輕嘆了口氣。

    “王妃......”傲雪卻以爲是自己說錯了話,語氣不安起來。

    顧瑾之回神,笑道:“我沒事。只是照你所言,皇后倒是個能託付的。”

    傲雪沒有回答,也沒有否定。

    人心難測。

    傲雪從未再坤寧宮服侍,她哪裏知道皇后的真實秉性。在這後宮,裝賢良誰不會呢?可私下裏到底何等面目,非要親自去接近才知道。

    而傲雪,沒有接近皇后的資格。

    所以,傲雪不知道李皇后是不是隻得託付。

    “......傲雪,若是我能得了皇后信任,我不會忘了你。”顧瑾之又道。

    傲雪苦笑了下,道:“您能保住自己,傲雪就無所牽掛了!”

    顧瑾之點點頭,笑道:“你待我好,我永遠記在心上。”

    接下來的時間,顧瑾之心情好了不少。

    從前,在傲雪露面表現之前,在積善宮有個叫水瀾的宮女,人前對顧瑾之並不太好。可是私下裏,處處幫顧瑾之。她是朱仲鈞留在京裏的眼線之一,並未被剷除。

    她大概把顧瑾之的消息,傳給了朱仲鈞。

    可是兩個月前,水瀾突然不見了。

    當時顧瑾之也慌了下。

    外頭的朱仲鈞肯定也急壞了。

    他那麼小心,不敢讓水瀾傳半個字給顧瑾之,就是警惕替顧瑾之考慮,生怕行差踏錯,從此就再也沒有顧瑾之的消息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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