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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缸照 - 阮郎歸——阮騁云番外字體大小: A+
     
      阮騁云被他的戰馬馱著,在那鄔草原上漫無目的的走了許久。草原上的夜晚是安靜的,一望數百里,沒有半點燈光。

      只有一輪明月高懸,照亮了不歸人。

      三天之前,他醒過來的時候,身上各處被狼撕咬過的傷口都已經凝結,他的戰馬也和他一樣,遍體鱗傷。鮮血凝結在白色的馬鬃上,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它的。

      但他們都活下來了。

      他往曾經父親駐扎的營地走,上面高高揚起的旗幟上,是蒼鷹的圖樣。那是趙家的圖騰,曾經父親的營帳,已經不再是父親的。

      阮騁云這個名字,他也許多年都沒有再用。失望,憤懣,不甘,活下來的人的痛苦,不會比死去的人更少。

      但好在,他在草原上遇見了其他和他一樣不再能有姓名的人,他們都和他一樣,要為了自己的聲名平反。

      那幾年他去了很多地方。那鄔草原以北的天耀國,比天耀國更遠的歧魯國,甚至是比國家的邊界,比海更遠的地方。

      他遇見了很多人,也遇見了很多危險,都和那一夜他和部下一起被群狼圍住的時候一樣。

      他都活下來了。

      但是那個將他們一家族滅的皇帝卻早早的死了,另一個害了他們家的人成了皇帝,曾經與他們家相交至深的定國公徐家是幫兇,如今依然加官進爵。

      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妹妹蕙娘還成了這一代定國公的外室。真是荒謬。

      七年之后,他第一次回了燕京。那時候,他的名字是勁山。

      實際上勁山是他在旅途中遇見的一位朋友,少時成名離家,一直生活在關外。曾與他結伴同行過一段路,最后死于他們在歧魯國遇見的一場時疫中。

      他離開燕京的時候太早,七歲那年,父親出京,他就悄悄的躲在了押送行李的馬車上,一直行了數百里,才被他的父親發現。

      父親的責難沒有使得他退縮,他就這樣一路跟著去了西北。

      從連鎧甲都穿不上的小兵開始,一路積攢軍功,長成了驍勇善戰的小將軍,他天生就屬于西北,他已經死去了的前半生,幾乎都消耗在那片無垠的草原上。

      他回燕京的時候又太晚,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很早就已經過世了,卻沒想到他那個一直不愿相見的妹妹,居然也走的那樣早。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還活著。下世之后她見到他們的父母,發覺他不在那里,會不會怪他居然這樣狠心,連見她一面,告訴她他還活著都不曾。

      他曾經是想把她留下的女兒帶走的,可是她似乎在定國公府里生活的很快活。

      不記得自己生母外家的孩子,他也不想記得她。就當作陌路好了。

      燕京已經不記得他了。

      那么多年過去,他早已經改換了面貌,燕京城里也已經沒有阮家人生活過的痕跡。

      他要為了去了的阮家人謀算,所有的人,哪怕只是當時袖手旁觀的人,也都在他的謀劃之內。

      他們不曾給過他和他的家人一點活路,他也會如是。

      但他到底還是忍不住給了那個名叫徐沛柔的小姑娘一點關心,很快就發現,她原來比他想象的要聰明。

      只有七歲,和他當年去西北一樣的年紀,她適應起高門大戶的生活,遠比他當年在西北要更快,也更好。

      她拿到了她母親的那塊玉牌,她原來也是惦記著她的生母,惦記著阮家的。所以他才讓人把屬于他的那塊玉牌,也一并輾轉交到了她手上。

      在何府的那一次,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是有人要害她了。她身上有阮家人一半的血,他不會就這樣看著她隕落。

      那一次他尚且不清楚是誰對她下手,感慈寺之后,他捉到了暨娘。他的動作遠比定國公要快,所以他們當然是一無所獲的。

      暨娘的骨頭也很硬。可要從一個人嘴里知道你想知道的東西,很簡單,只要知道那個人最害怕什么就是了。

      她還有一個妹妹,那就把她的妹妹一并抓來。反正她做的是這樣害人的事情,也應該又自己在乎的人被別人所害的覺悟。

      他很快就知道了,害那個小姑娘的人,是她的繼母,以及她繼母的大嫂,柯至卿的大兒媳。

      怎么那樣湊巧,柯家原本就在他的謀算之內。當初趙家人的得意,柯至卿也添了好幾根至關重要的柴禾。

      但也還沒有到收拾她們的時候,所以他只是用江湖人的手段威脅她,使得她不再敢對蕙娘的女兒動手。

      會遇見白靜思,其實也只是一個意外。在聽女先兒說書之前,他偏偏先聽見了她的聲音。

      “先生,回去之后您能再給我說一遍李夫人的故事嗎?”

      女先兒的故事是成王敗寇的故事,他不想聽。他只是讓那個女子出來唱歌,從《佳人曲》開始。

      他記得這把聲音的,在許多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

      那一年他在燕京,太子還只是太子。她和太子一同坐在宮車里,他恭敬的候在一旁,等著他們行過去。

      車里的女子問太子,“若您是漢武帝,會堅持要見病重的李夫人一面嗎?”

      她是宮妃,會問這樣的問題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居然就記得這句話,而且一記就是這許多年。

      他后來問了同樣侍候在一邊的內侍,他告訴他,車里的應當是東宮的許太子嬪。

      他一聽見白靜思的聲音,驟然就想起了那一個夏日午后。

      她也對宮妃的故事感興趣,或者她也可以進宮去,搏一搏李夫人,衛子夫的命數,反正他會幫她的,他們會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但是他很快,就在其獻那里看到了元儷皇后的畫像。四時八節,皇帝都要求他們祭奠他此生的摯愛。

      是他的摯愛,又不是他們其他人的,他覺得皇帝實在是病的不輕。

      可是他看著那幅畫像,很快就想起了很多年前西安城里的一片朝霞。

      彼時他還是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打馬經過西安城中的一戶人家。院墻不高,院中有紫藤花架。

      門外臥著一只白貓,見他策馬而來,躲也不躲。忽而有一個女子從院中沖出來,幸而他及時勒住了馬。

      她已經嚇面色慘白連話都不會說了,背后卻恰好是一片艷麗的朝霞。

      他下馬去和她道歉,她卻也良久都沒有說話。直到他要走了,她才開了口。聲音是悶悶的,或許是前一夜哭了太久。他也才發現她的眼睛是有些腫著的。

      “許歸晚,我的名字是許歸晚。”

      他覺得有些困惑,他并沒有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說,“我覺得將來和你恐怕不會再見,所以才告訴你的。”

      若是不會再見,知道名字又有什么意思,他沒有多想,策馬向著朝霞的方向遠去了。

      當時只道是尋常,后來心中的恨意太多,他是沒法愛上別人的。可這一幕到底是被他記了許久。

      他后來也沒有再去尋過那一處院子,昔年那個女子,大約早已經嫁作了人婦。人生數十年,被她說中了,他們果然就沒有再見過。

      白靜思的聲音太像皇帝的元儷皇后了,原來也像他夢中的姑娘原本該有的聲音。

      都說許家人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原來他們一家是從那樣的小院里走出來,直至住進江浙總督府,開始魚肉百姓的。

      他不再想利用白靜思了。西安城朝霞里的姑娘已經不在了,她湮沒在了后宮的爭斗中。

      為他辦事,白靜思也可能會死,即便她只有聲音像她,他也希望她能好好的活著。

      他用萬金買了大儒的名聲,接近皇帝,本來就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情,有些事,他可以自己親自去做。

      親手給皇帝織一張網,也算是償還了當年他誰也不曾告知,誰也不曾商量,親自謀算,將阮氏一族送到了黃泉路上的“恩情”。

      一路走來,恐怕齊元放才是最大的變數。每一步他都沒有走錯,每一顆人心,他都算計的如曾經經歷過一般無比精準。

      若不是他的提醒,他沒有順著這條思路去查,恐怕他和她眼中太子幫兇,又讓他妹妹做了外室的定國公徐敬和,乃至徐家諸人,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若齊元放是敵人,他一定早就毫不手軟的將他除去了。

      可這個少年,最后居然娶了在這世間與他血緣最近的那個女子,從別扭的平輩相稱,后來他要跟著她喚一聲“舅舅。”

      他那個向來聰明的外甥女,只怕也是被他算計進去了。不過,他們是很相愛的,生了個女兒,也很是可愛。

      得人這樣算計一回,換來人生數十年的歡悅,或許也是一種幸運。

      昭永二十年,二十載日月,阮家人的污名洗凈。阮騁云死了二十一年,他終于可以恢復他的本名。

      西北多往事,他還是要回西北去的。父母家人的墓碑都向著西北的方向,他們會看著他策馬一路行去。

      故人送我出陽關,陽關之外,亦有故人的魂靈相候。

      離別于他而言,早已經不是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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