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天,夜色深沉,四下無半個人影,九王府中的小院大門緊閉。
天空泛起青黑色,偶有幾隻寒鴉飛過,叫聲凄涼,又陰森。
一把黃銅大鎖落在門上。
噌!
鎖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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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咯噔咯噔地響,拖著一輛小車,在草原上慢悠悠地行。
草原的月又圓又大,照向空蕩蕩的世界,驀地添了一份悲憫。
四下了無人煙,只立著個高挑清瘦的身影。一身深紅袍褂搭在身上,寬大松垮,似鬼魅一般。
馬車漸行漸緩,在那人身側停下。
車上行下一高大男子,裹著風帽。隱約見著輪廓,卻看不清面貌。
他站定,含笑道:
「秦大人,別來無恙。」
秦檜整了整深紅的袍卦,行個揖禮:
「九王爺辛苦。」
大深夜到這荒蕪的草原來,確是辛苦。但有的事,為掩人耳目,只得不辭辛勞。
完顏宗廷攤開手,秦檜將一封信件恭敬遞上。
沒有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多餘的話。
就此別過。
完顏宗廷轉身上了馬車,緩緩朝原路返回。
他摩挲著手中的信件,神色黯淡。其上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朱鳳英求秦檜帶的信,卻是七娘的筆跡,這未免太蹊蹺了!
他將書信內容一一看過,亦試過藏頭藏尾之法,倒沒覺出甚麼不妥之處。
只是那字跡……
一旦傳至宋地,關於她投湖而亡的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她是要陳釀知道!
到底,她還是想著逃。
完顏宗廷緊蹙眉頭,將信握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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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發亮,七娘緩緩睜開眼,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事實上,這一夜她睡得並不好。
心中懸著事,是寢食難安的。
但想著陳釀收到信的一霎那,她又懷揣著興奮。他會哭么?會心潮澎湃,又暗自感傷么?
當然,如果他還在人世的話。
這樣的想法有些可怕,七娘甩甩頭。
他定然活著!
自己漂泊千里,淪落至此,不是依然苟活著么?釀哥哥,定要等蓼蓼回家啊!
七娘嘆了口氣,眼中滲出幾滴淚。
「側妃,該起身洗漱了。」只聞得玉戈的聲音。
七娘緩緩心緒,又將神情整理一番,自掀開帘子。
她謹慎地掃了一眼。大抵是因著心虛,她今日一舉一動都頗為小心。
這屋子,似乎比前日更冷清些。
從前起身時,總能聞著院外的喧鬧,今日倒安靜。
七娘蹙了蹙眉,心下半分生疑。
玉戈的神情也有些不對。
平日里,她總是笑臉相迎,話也多,自起身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七娘總嫌她聒噪。
怎麼此時,卻變得安靜又謹慎?
七娘暗自思索,只由她伺候梳洗,面上強壓著不露分毫。
銅鏡之中,還是同樣的臉,精緻又嬌貴。
七娘卻驀地怔了怔。
她心頭滿是翻江倒海的情緒,面上卻異常平靜。從何時起,她謝七娘也學會表裡不一了?
七娘心下一聲自嘲。
從前有人相護,不論釀哥哥、三郎,或是族中,她盡可以任性而為。而此刻,能護著她的,唯有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只覺肩頭壓了分沉甸甸的重量。
七娘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但她必須擔著!
她默了半晌,向玉戈道:
「都這時候了,王爺怎的還不來?」
平日里,完顏宗廷早等著她起身,繼而一同用早飯。
玉戈梳頭的手頓了頓,賠笑道:
「想來是今日事忙,朝上去了。」
「想來?」七娘看著鏡中的玉戈。
完顏宗廷自然有忙的時候,但定會派人來說一聲。這句「想來」,顯然別有深意。
七娘心頭暗道不好。
完顏宗廷行事十分謹慎,頗有條理,他不派人來說,絕非忘了!定然出了事!
但至於出了何事,她此刻尚且不知。
她心頭莫名揪緊:
「你快些替我梳妝,過會子我尋王爺有事。」
玉戈一把握緊木梳,一動不動:
「側……側妃,還是等王爺回來吧!你才起,用過飯歇息一陣也是好的。」
「你在阻止我出門?」七娘轉頭逼視她。
如此直接,玉戈一瞬慌了神。
她連連擺手:
「不敢不敢。秋來天寒,側妃還吃著葯呢!總是安心靜養的好。」
七娘冷眼看著她。
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要出去!」七娘噌地起身。
玉戈踉踉蹌蹌地跟上,神色焦急:
「側妃留步!側妃留步啊!」
出得房門,七娘卻猛地頓住。
院中空蕩蕩的,零星幾個婢子穿行,冷冷清清,全然不似平日的熱鬧!
她的心一瞬提到嗓子眼,跨過門檻,便朝大門直去。
哐!
七娘一掌推向大門。
大門緊閉,紋絲不動!
她一把抓上把手,不甘心地又推了幾下。
紋絲不動!
身後的玉戈神情尷尬,手足無措地立著。她想要勸導一番,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七娘的手漸漸耷拉下來,身子無力地倚著漆紅的門。
「我要見他。」她聲音很輕,卻擲地有聲。
「側妃,」玉戈道,「王爺說,讓你別急,他會來見你的。」
「好。」
七娘淡然一句,只默然回房,平靜地似什麼也沒發生。
她回到案前,將自己連日來作的文章、作的注,一一校對。有的藏在書頁里,有的藏在軟枕被褥下。
伺候許久,玉戈從不知她還有這樣多的文章、詩賦,還讀了那樣多的書。
一時驚得下巴都掉了!
七娘卻不以為意,只安靜作文。
既困於此處,總不能白白虛度。這些時光都是自己的,這分自由,旁人奪不走。
當然,她的時光里,還有陳釀。
七娘看向一篇文章,是自己憑記憶複寫的《老頑固論》。陳釀的框架,七娘的執筆。
通篇讀來,口齒生香,她泛起個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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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宗廷在小院門外立了足有一整日。
他以為她會哭鬧,至少,總該發發脾氣。
但沒有。
小院安靜得很,與往常無異。除了門上一把碩大的銅鎖。
四下枝葉已枯,暗影橫斜,頗有些陰森。侍衛排排直立,不苟言笑。
從今晨起,已無人再靠近這座小院了。往日的歡聲笑語霎時不聞,冷冷清清,似座冷宮一般。
完顏宗廷一時恍然。
如此變故,裡邊的人倒清閑坦然,不吵不鬧。
反倒是他,為何莫名地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