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朱鳳英召見七娘,似乎上癮了,隔些時日便要召見一回。
召見之後,也並無要事。或是訓斥一頓,或是罵一句,每回都鬧得不愉快。
宮中皆道九王府的側妃不受待見,連帶著九王府也備受嫌棄。一片的落井下石,多有嘲笑。
金戈正伺候謝菱做針指,抱怨道:
「小院那位自己得罪人,偏連累府里。王妃都不知道,如今外面是怎樣說咱們王府的!」
謝菱似不在意,又綉了幾針,只道:
「我確是不知。你且說來聽聽?」
金戈鼓著腮幫,一時語塞。
能說什麼!不過是說九王爺名不正言不順,不受皇帝疼愛。連自己的女人也任人欺負!
只是這樣的話,金戈哪敢說出口?
謝菱看她一眼,掛了個溫和的笑:
「都是一家人,有甚麼不是,大家一同受著便是。你這張嘴,也太刻薄了!」
金戈不服:
「王妃!憑什麼她的過失,要咱們負責啊?」
謝菱依舊含笑,笑意還更深了。
金戈不知其間緣由,遂這般想,旁人自然也這般想。
一位得罪人的側妃連累九王府,不是更顯王妃的好,九王爺的無辜么?
這筆賬不管怎麼算,都是她與完顏宗廷獲利。
「王妃!」金戈又道,「朱妃都說了,她見著小院那位就噁心。還說咱們府上心機深重,故意找她麻煩!」
謝菱心下冷笑。
裝!
她倒要看看,朱鳳英還能裝到何時?
正此時,完顏宗廷恰跨門而入。
只見謝菱端坐綉綳前,神情專註,微微低頭,倒見出一番嫻靜文雅。
彩色絲線於綉綳上交疊,正似女兒家的心思,是心有千千結。
完顏宗廷愣了一瞬。若非對她深有了解,還當是個心思恪純的小娘子。
倒是金戈高興得就要跳起來!王爺是許多時候不來看王妃了。
她興奮地行了一禮:
「王爺王妃慢聊,我去沏壺茶。」
說罷便匆匆而去,只留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給謝菱。
「王爺今日有空?」謝菱輕聲道,「不去陪你的側妃?」
她語氣冷淡,像是在說旁人的事,並無半分醋意。
「她進宮了。」他答得也簡單。
隱隱之中,只聞得聲音里有一絲落寞。
「王爺心軟了?」謝菱軒眉問道。
完顏宗廷輕笑一聲:
「你是說朱妃的訓斥?意料之中的事,若真心軟,當初就不會許她入宮!」
她抬起眼,放下針:
「王爺知道,臣妾不是指這個。」
完顏宗廷神情一暗。
他當然知道她說什麼。謝菱說他不忍心,並非指從前之事,而是將來之事。
「王爺,」謝菱忽正色,「是時候收網了。」
完顏宗廷瞳孔微張。
放任七娘與朱妃見許多回,不正是為了「收網」時更痛快么?
但他為何有一絲猶疑?
完顏宗廷鎖著眉。
謝菱扯了扯嘴角:
「王爺捨不得?怕收網之後,面上裝出的溫情也不復存在?」
完顏宗廷不語。
謝菱故意嘆了口氣,酸道:
「江山美人,還真是難以抉擇。」
「你少陰陽怪氣的!」完顏宗廷沉著聲音。
他驀地發現,自己渴望得到七娘的愛,她的仰慕。
但他從前要不起。
而如今,依舊要不起!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疲憊:
「收網吧!」
………………………………………………
空蕩蕩的宮殿中,燈火幽暗。雖在白日里,卻顯出深夜的陰森,還帶著絲絲涼意。
朱鳳英與七娘聚在一處,低聲說話。
侍女們早被趕了出去。自然,她們也樂得出去。每每烏林側妃來,不是受訓斥便是受羞辱。她們才不願留在那處被遷怒呢!
況且,出來了才有機會傳閑話。
七娘自然不在意這個。她與朱鳳英的每一次見面都極其寶貴,是沒時間閑扯的。
「表姐,前日我在趙廷蘭書房見著《璇璣圖》,才有了此心,也不知妥不妥當?」
話音才落,七娘自己先「呸」了一聲。
如今應喚那人完顏宗廷了!他才不配姓趙!
朱鳳英方道:
「你是說,寫一封類似字謎的尋常信件,要陳釀猜?」
七娘點頭:
「表姐有所不知,從前我與釀哥哥逃難,苦中作樂便用過這個法子。有個解法,是我與他一同論出來的,故而,世上能解的唯我夫妻二人。」
朱鳳英亦點頭,旋即又蹙眉:
「只是有兩處麻煩。一來,咱們以何理由給陳釀寄信?」
即便託付秦檜,每封信的內容、寄信緣由,都會嚴格審查,滴水不漏。
「二來,」朱鳳英又道,「還是從前的疑慮。這個秦檜,究竟可不可靠?」
七娘默了半晌。
可不可靠她不知。但她知道,秦檜一定不會出賣她們。
「你確定他不會出賣?」朱鳳英也想到一處去了。
七娘抿了一下唇:
「他在大宋是有美名的,這是他的後路。」
秦檜在金國雖是八面玲瓏,但他到底是大宋子民。若來日歸國,想要高官厚祿,倚仗的便是這護主的美名。
出賣她們,豈不是自斷後路?
誰會自斷後路呢!
七娘接著道:
「至於表姐說的第一個麻煩,倒也容易。」
朱鳳英一愣,看向七娘。
她又道:
「秦檜有位兄弟,喚作秦棣。他與三郎熟識,不若寄給他,也能掩人耳目。咱們信中只需提一句代問三郎的話,他自然懂得。三郎認得我的筆記,他定會為我帶信給釀哥哥。」
信一旦到了陳釀手中,解開字謎,不論近況或是敵情,她們要說的話俱能傳出了。
「表姐,你意下如何?」七娘認真問。
朱鳳英看向她,只覺她與從前不同了。
汴京的謝七娘,連多寫幾個字也怕她累著,哪裡需要盤算如此危險之事呢?
一時又有些心酸。
「七娘,」朱鳳英感慨,「你長大了。」
七娘一愣,心中亦泛起酸楚。
長大……
聽上去真是殘忍。
若可以,她寧願永遠不長大。永遠做陳釀的小跟班,做他一無是處的妻,再被他說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她嘆了口氣。
千般情思,一言難盡。
七娘振了振精神,教了朱鳳英解文字的法子,又迅速成了一封信。信中將金軍近況,金國皇室的關係皆一一講了。
這掉腦袋的信,二人都為此懸著心,但誰也不說什麼。她們相護給了個眼神,便匆匆告別。
此時的七娘尚不知曉,這是她最後一回入宮。
亦是最後一回,見到朱鳳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