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宗廷一時有些恍然,想起了魯國公夫人。她臨死之時,就那樣直勾勾地望著自己,沒有半絲留戀。
他心頭忽泛起一陣酸楚,定了定神,才道:
「你不是怕我么?卻願意為我受委屈?」
七娘將雙手藏在袖中,緊緊攢成拳,卻含笑道:
「我不怕王爺。」
她低下頭,帶著半分羞澀:
「我只是記不起,還不大習慣。」
完顏宗廷看向她。
不習慣這個丈夫么?怎麼可能習慣呢?那是從未有過之事!
他笑了笑,面上浮現起難得的溫柔。
「那……」完顏宗廷頓了頓,「咱們重新認識一回吧。」
說著,他又向七娘碗里夾了一筷子菜。
七娘愣了半晌,茫然又不解,只抬頭望著他。
「也別喚我王爺了,生疏!」他道,「喚我廷郎吧!」
七娘瞳孔猛顫了顫,一股噁心之感湧上心頭。
她頓了頓,故意避開:
「適才說,朱妃那裡……」
「你別去了。」他道,「我再不濟,也不會教女人受委屈。」
七娘一瞬揪緊了心。
她暗自吸了一口氣,只道:
「不委屈的。雖不知緣由,可的確是我得罪了朱妃。若不親自賠禮,皇上那裡看著也不像吧?到那時,豈不又有人來找你的茬?」
完顏宗廷轉眼看向她。
從什麼時候起,她也開始關心他了?
「你竟為我想得這般周到!」他故意加重了「我」字。
誰知,七娘卻掩面笑起來:
「我是你的側妃啊!不為你想,卻為誰想去?」
她似乎聽了個很可笑的笑話。
「你放心,」七娘又補了一句,「我人也不去,只送份禮,她又如何與我為難?」
完顏宗廷愣了半刻,亦笑起來。也對,如今她是自己的側妃,這樣就很好。
他的笑意更溫柔,只道:
「那你說說,要送何物?」
七娘狡黠一笑,側頭道:
「秘密!」
完顏宗廷搖搖頭,朝她額頭敲了一記:
「頑皮!」
送走完顏宗廷,七娘的神色一瞬暗下來。她的眉頭擰作一團,只拿手絹不住地擦拭額頭。
………………………………………………
七夕的夜,靜謐又深沉。
整個金王宮已然入睡,唯有朱妃宮中亮著零星燈火。
朱鳳英坐在冰涼的台階上,不遠處是熟睡的守夜侍女。她掃了一眼,托腮望天。
明月高懸,泛著清冷的光。也不知,故國的月色,如今是怎樣?
小娘子們正聚眾乞巧吧?祈禱一雙巧手,祈禱一位好夫婿。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只是,她再沒了那個夜半私語之人了。
阿楷,你在那頭,可還好么?那邊也有月色么?是否吃過孟婆湯,忘了鳳娘呢?
朱鳳英只覺鼻尖一酸,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她捧起身側的蓮花燈,細細端詳。這是九王府送進來的,聽聞是那位烏林側妃的禮。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壇陳年的桃花釀。
聽內侍說,九王府怕朱妃思念故國,故而送了宋地的酒來。
但朱鳳英明白,那位「側妃」,是在猜她上回說的燈謎。
何以解憂……
唯有陳釀。
而蓮花燈,不過是掩人耳目。
朱鳳英深吸一口氣,雙手環抱。果然是她,她的七娘,她的表妹!
滴漏一聲一聲地過,最初的激動已慢慢褪去。接踵而至的,卻是更深的悲哀與無奈。
為何她的表妹,亦會淪落至此?
有她一個還不夠么?
亡國之人,屈尊苟活。這樣的痛,為何要七娘也一起受?
朱鳳英一時只覺精疲力盡。她將頭埋進臂彎,眼淚不住地落。恍然間,只覺一雙溫暖的手掌扶上她的雙肩。
「鳳娘,我在呢!別哭。」
阿楷!
朱鳳英微怔,卻將自己抱得更緊,絲毫不敢抬頭。
她怕一抬頭,連他的聲音也聞不見了!
阿楷,不要走……
不要走……
但她知道,她抓不住他。
朱鳳英永遠不會忘記,趙楷是怎樣被眾人砍殺,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
金主逼她入帳侍寢,唯有阿楷拚命相護。刀劍閃著刺眼的銀光,他以一己肉身,拼檔刀劍之利。而下一刻,她卻被另一個男人壓在身下,承受著亡國之女的奇恥大辱!
朱鳳英猛地打了個寒顫。
這是她一生之中最痛苦,最屈辱的記憶。
但偏偏,用盡辦法也揮之不去!
有時候,真想如前些日子的七娘一般,什麼也不記得。是不是,就不會受這等折磨?
但她記得清清楚楚!
並且,活了下來。
那麼,阿楷之仇,故國之仇,都可以好好算一算了!
朱鳳英在袖上蹭了一把眼淚,又舉目望月。
阿楷,你等一等。很快,鳳娘就來陪你了。
「娘娘?」忽聽身後有人輕喚。
朱鳳英深吸一口氣,卻並不轉身:
「是我。」
侍女趨步行來:
「深夜裡涼,娘娘怎的坐在石階上?」
她忙去扶朱鳳英。
朱鳳英也不反抗,由她扶起,便同在金主跟前一般溫順。
「今日七夕,睡不著,出來轉轉。」她道。
侍女看她一眼,驚道:
「娘娘哭過?」
朱鳳英搖搖頭:
「只是有些想家。」
侍女見她的模樣,心頭一酸,一時感慨:
「這般連年征戰,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前些日子,我兄長又出征去了,也不知何時歸來!」
也不知,還回不回得來……
朱鳳英嘆了口氣。兩國交戰,最苦的,向來是最無辜之人。
「對了,」她望向侍女,「這麼晚,你怎不去睡?」
侍女方道:
「今日是娘娘母國的節日,許多貴人送了禮。本盡數入庫了,卻想起忘了秦大人的禮,這才又去清點一番。」
「秦檜?」朱鳳英問。
侍女點頭:
「是啊,秦大人是宋廷的使者,想來他的禮更和娘娘心意。」
「你有心了,多謝。」朱鳳英道。
侍女笑了笑:
「娘娘孤身流落至此,雖有皇上庇佑,到底,還是有許多不易吧。留得些念想,也總是好的。」
朱鳳英含笑不語,又望向天邊的月。
她心頭喃喃捻著秦檜的名字,似乎是個可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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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朱鳳英招七娘入宮覲見。理由是喜歡九王府的禮。
如此敷衍,完顏宗廷自然不會信。
但他卻放七娘去了。
不給朱鳳英嘗點甜頭,又如何能更好地制住她呢?
看著七娘遠去的馬車,完顏宗廷勾起嘴角。但笑著笑著,卻又漸漸蹙緊了眉。
他的心中,或許並不願意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