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不會鳧水,自打落入蓮塘,便似掉進一片深淵。
一切黑暗向她湧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恍然間,她感到四周熊熊的火光,聞見此起彼伏的兵戈之聲。
不待反應,四下霎時變作一片艷紅。
紅紗紅帳,紅燭搖曳。
隱約的,還有人含上她的耳垂。那唇溫溫熱,軟綿綿,直教人心下生癢。
還有一個熟悉的聲音,不住地喚她。
「蓼蓼,蓼蓼……」
她想跟著那聲音去,只是自己被壓在水底,動彈不得。
她拼力掙扎,周身又湧來刺骨的寒涼。
「釀哥哥救我!」
忽一聲高喚,她猛地睜眼。
柔軟的床、掩映的燈、輕綃的帷幔……
還有……完顏宗廷……
他靠在床頭,閉目養神。那樣子疲憊又安靜,讓人忘了方才他還似一頭野獸!
她不由得向內縮了縮。
聞得女子的聲音,完顏宗廷一瞬蹙眉,緩緩睜開眼。
只見女子緊張地縮在一角,神情中滿是防備。
他靠在床頭,自嘲一笑:
「放心,我不碰你。」
女子對上他的眼神,卻依舊不敢放鬆警惕。
「你適才說夢話了,說的什麼?」他問,只是規矩坐著,並不靠近。
女子搖搖頭:
「說了么?沒說吧。」
她怯怯的,抓緊了錦絲被。
完顏宗廷沉下眼神,她方才分明含了陳釀!
「你夢見誰了?」他問。
「一片湖,我落水了,然後怕,然後叫。再後來,我就醒了。」她一五一十地回答,並不像有所隱瞞。
莫不是,她真忘了自己的夢話?
她試探著看了看完顏宗廷,咬唇道:
「我知道,我是你的側妃。只是我什麼也記不起,沒來由地怕。但……」
她頓了頓:
「但不論如何,王爺都不該對我用強!」
完顏宗廷一愣,忽覺好笑。
他堂堂大金九王爺,輪得到她說該不該么?
如今,她不過是一位側妃!或者,一介俘虜!有甚資格同說他該不該?還當自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謝七娘么!
完顏宗廷心頭窩火,可一看見她,卻又發不出。
他只道:
「抱歉,嚇著你了。」
說罷,他起身便走。
行了幾步,卻又頓住。他半轉過身,囑咐道:
「早些睡吧,蓮塘水涼,記得吃驅寒的葯。」
行出她的屋子,完顏宗廷方舒了口氣。
看樣子,她依舊不曾記起從前之事。否則,依她的性子,早鬧起來了。
而那句夢話,似乎只是無意識的一句,連她自己也不知說過!
可聽上去,仍然刺耳得很。
陳釀!
這個名字,還真是揮之不去!
但完顏宗廷記得,陳釀欠他個人情。當年為救謝七娘,陳釀親口應下的。
看來,是時候讓他還了。
他若還不起,師債徒償,那便讓她還!
明月依舊高懸,完顏宗廷負手行遠,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
………………………………………………
見完顏宗廷走了,七娘才安心起身。
方才墜湖,原來她沒死。
又一次沒死。
該說福大命大么?命是挺大,福卻說不好了。
七娘緊抱雙膝,握緊了拳頭。腦中的事很多,卻也條理清晰。她一件一件地梳理,一切似乎都串聯起來了。
「側妃醒了!」只見玉戈笑吟吟地奔進來。
她披了簡單的衣衫,又長又粗的髮辮垂在胸前。
自從對完顏宗廷起疑,這個丫頭也越發顯得不順眼。
她是完顏宗廷的人,更是金人!
玉戈捧著葯,冒著騰騰熱氣。
這個場景,七娘再熟悉不過。連日來,每日都要見幾次。
「側妃,這是王爺囑咐的驅寒葯。玉戈笑道,「他已吃過了,側妃快吃了歇下吧!」
等等!
完顏宗廷也吃?
「王爺也病了?」她問。
玉戈低頭憋笑:
「側妃還說呢!還不是為了救你,王爺親自下水撈的。」
玉戈面色忽而發紅,又笑道:
「也不知側妃與王爺在船上怎樣鬧,竟落水裡去了!」
七娘瞥她一眼,沉下了神情,只道:
「他救的我?不是侍從?」
玉戈道:
「你們泛舟至湖心,哪來個侍從?自然是王爺救的!側妃,玉戈瞧著,王爺是把你放心尖上了!」
七娘心頭冷笑。
真放在心上,又如何會對她作出那樣的事?
不過,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都不是七娘在意的。
「你把葯放下吧。」七娘道,「我過會子吃了便睡。」
玉戈打了個呵欠,折騰了大半夜,也著實困得厲害。
「那側妃記得吃啊!」
說罷,她遂行禮而去。
七娘仰起頭,垂著眸子看那盞葯。
如今,她哪裡敢喝呢?
她隨意尋了個盆栽,只將湯藥盡數倒掉。
一時間,只覺一股瑟瑟寒意透骨而來。分明是夏日,卻又抖什麼呢?
方才夢中的畫面在腦中閃過,似皮影一般,卻又真實得可怕。
她雙手環抱,不住踱步,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越想平靜,就越是急躁。
汴京……
江寧……
揚州……
她心頭的酸楚不住向上涌,積在眼角,盈了滿滿一汪眼淚。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痛苦,一點一點地回來,沖得七娘不知所措。
還有最可怕的靖康元年,也回來了。
她顫抖地越發厲害,雙手緊緊抱住頭,又不敢叫出聲。
滿腔的哀楚酸澀,只得硬生生地逼回。
那一夜,她撲在軟枕上,眼淚簌簌而落,枕頭已濕了大半。
但這夜的哭,是孤零零的,無人相伴的。
沒有人抹了她的眼淚,再對她說一句「無妨」。
她什麼也沒有了!
這一回,是真的一無所有。被困在此處,失去得乾乾淨淨。
可釀哥哥說過,永遠不會丟下她不管。
但你在何處呢?
七娘攤開手掌,按上自己的心口。在此處,他親手寫了個「釀」字。
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
腦中一個聲音忽在盤旋。
「你還有你自己。」
這是他說過的話,當年在江寧,他一字一字說的!
七娘深吸一口氣。我是有我自己,可我也想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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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中,一派歌舞昇平。
西湖邊排排花船,傳來絲竹之聲,伴著南戲的吟哦,終日不絕。直把杭州作汴州!
陳釀跨進一家點心鋪子,此處亦熱鬧得緊。臨安人似乎頗喜甜食,稍晚一步,便買不著了。
掌柜見著陳釀,忙笑吟吟地迎上來:
「陳先生,又來買藕粉桂花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