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順著裊裊的裙擺向上看去,一張精緻又熟悉的臉映入瞳孔。
「你是……」老嫗要說什麼,卻驀地頓住,話卡在喉頭。
她默了半刻,又道:
「你是烏林側妃?」
裊裊敷衍地應了一聲。
老嫗方才要講的,分明不是這個!
裊裊又靠近一分,蹲下身子,與老嫗一同燒紙錢。
紙錢不多,一張一張地燒,也撐不到幾時。
「夫人,」裊裊道,「晚輩備了些祭祀之物,聊表哀思。」
老嫗的神色又恢復了平靜,平靜之中,還有幾分哀楚與倔強。
她道:
「金人之物,我們受不起。」
裊裊心下似被一撞。
身為亡國之俘,卻依舊不卑不亢,不受嗟來之食。
想來,在宋地之時,也絕非尋常人家。
裊裊又環視一回靈堂,凄涼冷清。她心中千般疑問,卻不好開口了。
卻是老嫗道:
「烏林側妃應當知道,他並非壽終正寢。」
還不待裊裊回神,老嫗卻乍一聲自嘲的笑:
「喚你烏林側妃,還真是不慣啊!」
聞得此語,裊裊心下猛地揪緊。
果然認得她!
裊裊咽了咽喉頭,屏住呼吸:
「夫人從前喚我,是謝七娘子么?」
老嫗燒紙的手驀地僵住。
眼前的女孩子,真是聰明!分明什麼也不記得,卻能憑著蛛絲馬跡猜到自己的身份!
老嫗嘆了口氣,也不知這真相對她而言是好是壞。
「其實,」老嫗道,「小娘子也明白,他並非壽終正寢。」
老嫗望著半破的棺槨,淚光閃閃。
「是完顏宗廷,對不對?」裊裊極力壓低了聲音。
也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
這是她頭一回,對高高在上的九王爺直呼其名。
可老嫗卻搖搖頭:
「那位金人的王爺,才不會做此地無銀三百兩之事。」
裊裊一驚,這個回答,並不在她意料之中。
她半張著口,正想問是否是王妃。
話至喉頭,卻又訕訕收回。
夫妻二人同乘一條船,王爺既不會,王妃亦不會。
裊裊垂下眼,這又成了個懸案。
老嫗看她一眼,接著道:
「他自己做的,說要還債。」
自盡?
還債?
裊裊一瞬睜大了眼。
老嫗沉著眸子,神情中除了悲楚,還有愧疚。
「夫人,我不明白。」裊裊道。
老嫗的頭垂得更低:
「本是漢家之人,苟活於蠻夷之地。眼看著國不國,家不家,這條老命,早該去了!」
亡國之痛,莫過於此。
裊裊想安撫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老嫗接著道:
「若非為了等小娘子,老婦昨夜,只怕也隨他去了。」
裊裊心下一顫,雙手一瞬緊握。
她神情緊繃,望著老嫗。
老嫗的聲音很低,裊裊故意挪了挪步子,不教門外之人看見她的口型。
老嫗看她一眼,低頭一笑。
從前宴會上多見謝七娘子,那時她天真無邪,未染世事。
誰知眼下,卻變得如此謹慎。
大抵人事變遷,都不同了。
老嫗接著道:
「自他打來了此處,因著翰林醫官院院判的身份,被召去與金人診治,我們夫妻,便沒一日安枕。」
「從前秉著醫者仁心,一視同仁也就罷了。」老嫗道,「可這一回,他的病人是你。說來,咱們還掛著親呢!」
裊裊記得,薛老大夫生前說過,他是自己姐夫的叔叔。
老嫗又道:
「但你什麼都忘了。那位王爺讓開的藥方是什麼,你也猜到了吧?」
她當然猜到了。
抑制她記起的葯!
完顏宗廷心中有鬼,不願讓她記起!
「夫人,那謝七娘子是誰?」裊裊有些急切,「我是說,我是誰?」
「汴京謝氏,世家大族。」老嫗似在回憶,「但那不要緊,你只要記得,你是個漢人!」
至於別的,記起來也是痛苦,倒不如忘了。
漢人!
其實裊裊未必沒有猜到。但這般清晰地聞著,依舊是一種震撼!
不過……
完顏宗廷與他們各執一詞,究竟孰真孰假?
完顏宗廷自不是好人,可他們呢?
他們所言,就一定是真的么?
裊裊的頭又開始痛,她只覺太陽穴被脹滿。
「側妃,時辰不早,該回府了!」
該死的!
又是玉戈的聲音。
可她還有太多要問!
「朱妃與我,是什麼關係?」裊裊抓緊最後的時間。
「你的表姐,大宋的鄆王妃。」老嫗道,「記住,你們都是漢人,做漢人該做之事!」
說罷,老嫗嘴角忽流下鮮血。
暗黑色的,有些可怕。
接著是眼、耳、鼻……
老嫗倒下,觸目驚心!
裊裊一瞬彈起,大叫一聲。
侍從們聞聲衝進來,只見得還熱著的老人屍體,與驚慌失措的裊裊。
………………………………………………
時至夜裡,今日種種,依舊在裊裊腦中一幕一幕地過。
她吩咐了好生安葬薛老大夫夫婦,卻依舊心有不安。
裊裊垂眸嘆了口氣,只在王府中踱步。
身後是提燈的侍女,一排燈火在黑夜裡移動。
「側妃,夜深了。」玉戈勸道。
裊裊聞聲,抬頭望月。
她不知自己該信誰。
完顏宗廷?朱妃?薛老大夫?
或許,他們都不可信。
她抬眼一掃,不覺間,竟來到了蓮塘。
蓮塘暗沉沉的,隱隱飄來蓮花的香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倒像極了這樣的景。
水畔又停著一方小舟,晃悠悠的,似乎有人。
裊裊一時好奇,躡手躡腳地靠近,探頭看去。
忽聞舟中傳來一聲清笛,是羌笛之聲,吹的卻是漢樂。
裊裊晃神,忽憶起老嫗的話。
「你只要記得,你是個漢人。」
她嘆了口氣,有些想哭。
舟中之人正兀自打眠,忽覺隱有光亮靠近,只蹙了蹙眉。
他掀開帘子,只見了垂頭喪氣的裊裊,與排排而立的提燈侍女。
「裊裊!」
裊裊聞聲抬頭,原是完顏宗廷。
此時見著他,心緒已不同往日了。
她端然行了個金禮,規規整整,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
「過來。」他抬手召喚。
言語溫柔,卻不容置喙。
她想,這便是王孫貴胄的霸道吧!
此刻,還真是不想去。
但她不得不去。到底人在屋檐下,如今還掛著個側妃的身份呢!
「上來。」
他向她伸出手。
裊裊卻側身避開,她只捻起裙子,輕輕踏上去。
完顏宗廷的手在空中懸了半晌,只暗自扯了扯嘴角。
這個女人,太囂張了!
囂張到他拿她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