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粉清甜,桂花馥郁,裊裊又食了一口。
入口即化,美味非常。
這分明是宋人的點心,身為金人的自己,卻如此喜愛。
她微蹙眉頭,默了半晌。
「玉戈,」裊裊放下藕粉桂花糕,「我從前也愛吃這個?」
忽來一問,玉戈愣了半刻,旋即道:
「宋人的點心精緻,吃個新鮮。想來側妃大病初癒,口味變化也是有的。說來,側妃養在宋地多年,許是那時喜歡?倒不是我在旁伺候。」
裊裊看她一眼,點點頭。
過去的事,都不記得了……連自己是誰也記不起,何況一碟點心?
她又看向藕粉桂花糕。一時間,卻沒了胃口,只教玉戈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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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送走史雄,陳釀便在院子里踱步。
史雄的安排很妥當。
一座三進宅子,不至太奢靡,亦不至太寒酸。
只是夜漸深,月光灑下來,空靈清潤,越發顯得院子空蕩蕩的。
空得唯他一人,伴個影兒,凄凄涼涼。
後院有方小蓮塘,史雄知陳釀文士風雅,還特地備上一艘烏篷船。
烏篷船頭掛了盞燈,燭火幽微,照著水波粼粼。
陳釀閑散地靠上船艙,身旁是白日買的藕粉桂花糕。
紙包散開,藕粉桂花糕已有些不成樣子。
他拾起一塊放在嘴裡。
好甜。
也好苦。
甜的是點心,苦的是自己。
從前也不覺得,吃個點心也能吃出五味雜陳。
他又靠上船頭,也不用漿,只讓小船隨水飄蕩,直向藕花深處去。
當年夜戲蓮塘,他與七娘各執一筷,敲打酒杯邊沿,以作板鼓。
那時,幾人咿咿呀呀,胡亂吟哦一出《琵琶記》。
陳釀一時興起,忽斷續唱起來。
南戲的腔調在藕花間回蕩,又細又幽然。
只是,今夜沒有板鼓。
亦沒有七娘。
大抵,她是離他愈來愈遠了吧……
孟婆湯前?奈何橋頭?
他不願再想下去。
連日來,依舊不聞七娘的消息,陳釀已開始慢慢接受她的離開。
再不會回來的離開。
誠如侍從所言,有人目睹她投江,還有那隻漂浮江上的紅繡鞋……
陳釀,卻又掙扎什麼?
卻又不信什麼?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又拾起一塊藕粉桂花糕,細嚼慢咽。
從此,吃這點心的,也唯他一人了。
陳釀目光漸遠,又吃下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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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快些!都快些!」金戈的聲音不住催促,「也不看看今日什麼日子,這樣啰嗦!」
侍女們垂著頭,排排而出。
有的捧著多寶匣子,有的舉著富麗宮燈,井然有序,忙而不亂。
遠遠看去,一片金玉之狀,氣派得緊。
完顏宗廷攜王妃而出,身後還跟著側妃裊裊。
謝菱掃了一眼車馬與侍女,滿意地點點頭。
她又回頭看了看裊裊,只低下聲,向完顏宗廷笑道:
「王爺牽著臣妾,倒不顧側妃,你不怕她惱你?」
這自然是謝菱故意言之。
哪裡是完顏宗廷不理裊裊?分明是那位側妃不待見王爺,連碰一下亦不讓!
還說就要入宮,不讓王爺壞了規矩!
謝菱心頭只暗笑。
完顏宗廷笑了笑,忽頓住腳步,傾身耳語:
「我只守著你。」
謝菱聞言,亦垂眸一笑:
「真好聽。」
裊裊望著眼前二人,說說笑笑,行動親昵,哪裡像前日才置過氣的模樣!
她搖搖頭,只隨二人登上馬車。
馬車咯噔咯噔地行,向金王宮的方向,越來越近。
離那神秘的朱妃,亦越來越近。
裊裊雙手藏在袖間,緊緊攢成拳頭,額間早已冒出冷汗。
「側妃臉色不好?」謝菱一副關切模樣。
裊裊一愣,拂上自己的臉頰。冷冰冰的,又僵硬得緊。
她緩了緩氣息,方道:
「勞王妃掛心。只是初次入宮,裊裊有些惶恐。」
謝菱差些笑出聲來。
她為入宮惶恐?
這太可笑了!
完顏宗廷蹙眉看過來,沉著嗓子道:
「早說讓你在家安心養病,這才沒出幾里,臉色竟如此難看!」
「王爺,」裊裊試探著看他,「我沒事的。我只跟著王妃,不會闖禍。」
謝菱忽掩面笑起來。
她一把攬過裊裊,只道:
「看把你嚇的!已出門來,王爺還會趕你回去不成?」
說罷,她直直望著完顏宗廷,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完顏宗廷冷著一張臉,向謝菱道:
「王妃放心。本王賭得起。」
「你們打賭?」裊裊忽道,滿臉不解。
謝菱笑笑,打趣道:
「賭你的身子是否吃得消!」
裊裊別過頭去,撇撇嘴:
「原是拿我取笑!」
謝菱安撫似的又去摟她,剛碰著,卻驀地一愣。
從前謝菱受了委屈,七姐姐亦是這般摟著她。
一面安撫,一面好言相勸。
若再過不去,七姐姐還總為她出頭!為此,沒少挨朱夫人的罵。
謝菱暗自吸一口氣,緩緩將裊裊攬在懷裡。似乎年光流轉,回到了汴京的謝府。
那時花團錦簇,滿目富貴,她們都還未及笄呢!
如今,卻俱已嫁作他人婦。
又行過幾條巷子,街上漸漸喧鬧起來。
金國沒有宋地那些繁華熱鬧的夜市,亦沒有勾欄瓦舍的歌舞。
能喧鬧的,唯有貴人們的宴會。
華美的馬車自四方湧入宮門,一輛比一輛氣派,一輛比一輛富貴。
裊裊初時還覺九王府的氣勢不弱,眼下看來,也不大起眼。
他們正要入宮門,只見旁邊又行來一輛馬車。
那架勢甚大,總不是九王府能比。
完顏宗廷看也不看,也只是誰。
他方道:
「退後,讓他們。」
裊裊掀簾看去,一時心下好奇。
「那是誰?這般氣派。」她感慨道。
「是四王爺,」謝菱道,「咱們王爺的兄長。所謂兄友弟恭,自然要讓一讓。」
這般解釋,是替完顏宗廷留顏面了。
完顏宗廷看向謝菱。
果然,這個世上,唯有她最懂他的心思。
裊裊未在意他們的眉來眼去,只朝四王爺的馬車看去。
四王爺完顏宗弼,宋人俗稱的金兀朮。
聽聞他戰功赫赫,難免囂張些。
裊裊蹙了蹙眉,對此人似乎本能的不喜。
四王府的馬車越過他們,直入宮門,似乎他們並未在他眼裡。
「也太囂張了些!」裊裊暗自嘟噥。
完顏宗廷的目光投過來,她忙一把捂上自己的嘴。
「我閉嘴。」她委屈道。
完顏宗廷無奈搖搖頭,正欲囑咐幾句,卻見四王爺的侍從正自門中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