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釀將七娘的小手握得更緊。
溫度與力量,足以使她安心。
陳釀抬眼望向正上船的兵士。
他們身著夜行服,隱沒於黑夜之中。腳步細碎且迅速,只聞得輕微聲響,像是風過。
若非事先知曉,應是過眼不覺的。
他們似一團黑霧,湧向碼頭,湧上戰船。
戰船於碼頭排開,有些望不到邊。
春風略微生寒,七娘打了個寒戰。
她輕聲道:
「釀哥哥,這樣多的人呢!」
陳釀點頭應了聲。
但他清楚,這些人,絲毫不多。
八千兵士,應對金人十萬大軍,實在不算多。
但再多,便無法隱蔽渡江了。
況且,陸路亦需兵力阻截,以防萬一。
這已是能抽調的最大兵力了。
陳釀倒吸一口氣。
若說絲毫不緊張,倒也是騙人。
然而這一步,是沒有退路的。
山河破碎,他們只能兵行險招,出其不意。
只能,奮不顧身。
陳釀又低頭看向身側的七娘。
她緊緊依偎著他,面色有些未知的緊繃,卻不見恐懼。
只要在他身邊,七娘的心便是安穩的。
陳釀忽覺心頭一酸。
一介女子,跟著他上軍營、聽戰事,跟著他四處漂泊。
亦跟著他,生死難定。
他本有太多的抱歉與愧疚。
但七娘,竟從無一句怨言。
他深深凝視著她。
那個嬌生慣養,金玉蜜糖堆里泡大的謝七娘。
此時的她,立在船頭,身著一件春衫,柔弱卻又堅毅。
而這一切,皆是為了他。
陳釀心下一動,深吸一口氣。
他牽起自己的斗篷,將她輕輕包裹。
七娘微微一怔,忽感到肩頭的暖意。
她的面頰緊貼著陳釀的胸膛。
感悟著他心口的炙熱,他的心跳。
七娘好似一瞬明白了。陳釀的心,也會為她而跳。
她與他之間,原不止一紙婚約。
多年的雙雙漂泊,多年的相依為命,像一根命運的線。
他們早已離不開彼此。
七娘藏在他的斗篷里,又在他胸口蹭了蹭,用氣聲道:
「釀哥哥真好。」
陳釀微微一笑,下頜抵上她的髮髻。
他似耳語道:
「蓼蓼,真好。」
戰船在夜裡漸行漸遠,已望不見碼頭。
空空如也的江上,唯有零星的戰船漂泊。
這一去,無異於破釜沉舟。
是生是死,俱在天意。
但他會拼力一戰。
拼力,護住她。
陳釀沉住神色,摟緊七娘的肩。
「釀哥哥,」七娘輕喚,「蓼蓼與你念首詩,好不好?」
陳釀點頭:
「蓼蓼新作的?」
七娘應聲,旋即念來:
「秋歸倚樹任蛩鳴,夜至扶楊煮酒清。
半剪流雲思故夢,千鍾花月惜平生。
飄搖皆作瓊英亂,跌宕難為柏子橫。
滴漏堪堪風不止,何當憐取兩三聲。」
原是前陣子寫的,七娘是感懷亂世了。
陳釀吸一口氣,將她摟得更緊。
…………………………………………
江面的另一頭,正是完顏宗弼的軍隊。
號稱的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氣勢逼人。
但於北歸路上,眾軍疲軟,水土不服,更像是一種拖累。
完顏宗弼無心睡眠,立在船頭吹風。
似乎這風,可以使人清醒。
可越清醒,他便越焦急。
完顏宗弼又向侍從吩咐道:
「加速行船!去催!」
這一夜,侍從已跑了許多回。
他心下隱隱擔憂,這麼些年,還從未見過四王爺如此急色。
但他不敢問,只得默默辦事。
…………………………………………
「不出意外,天未亮之時,便能阻截先頭軍隊。」史雄指著江上地圖,攤開手比劃。
韓世忠、陳釀,連同幾位要緊的將領,皆圍坐一處。
此時的抉擇,牽一髮而動全身。
不得不更小心謹慎。
「金人不擅水戰。」韓世忠道,「本就水土不服,十萬金兵,也多是烏合之眾。於人數之上,倒不必太過揪心。」
雖不必過於緊張,可八千對十萬,必須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排兵布陣,絲毫也錯不得。
陳釀方道:
「誠如將軍所言,咱們利用的,便是金人的不擅水戰與連日疲軟。」
他掃了一眼地圖,接著道:
「首先,破他們的鐵鎖連舟。」
這是擾金人方寸,要他們自亂陣腳。
「其次,」陳釀又道,「咱們兵力不足,不可分太散。兵分兩路,攔腰阻截,逐個擊破便是。」
「參軍所言甚是。」韓世忠道。
「算來,」他接著道,「咱們交戰在即,張政與徐秣那處,亦可群起而攻之了。」
留著九王爺的軍隊,本是給完顏宗弼一個北歸的希望。
如今交戰在即,總要使希望破滅,才更能打擊敵方士氣!
幾人沉住心神,又在地圖上比劃一番,商定了進攻線路。
韓世忠遂道:
「還有兩個時辰,大家歇一歇,養足精神。待天亮,必定旗開得勝!」
眾人應聲附和,意氣滿滿。
又一番告別,皆回船艙養精蓄銳。
「陳參軍!」韓世忠忽喚道。
陳釀正掀帘子,驀地頓住,回身看他。
只聽韓世忠道:
「我家夫人梁氏說,你家小娘子,是不畏戰場的女中豪傑。」
他近前幾步,又道:
「待此番功成,軍中慶賀,與你二人完婚如何?」
完婚?!
陳釀驀地一怔。
韓世忠卻笑了,推他一把:
「怎麼?高興壞了?人也不知反應!」
陳釀瞳孔微閃,一時真有些回不過神。
訂親是一回事,可成親,又是另一回事。
眼下戰亂連連,他此前從未想過完婚之期。
如今韓世忠驟然提起,陳釀不免心下一沉。
韓世忠憋笑,只當陳釀興奮過頭。
「可別高興太過,誤了軍情!」韓世忠含笑打趣。
陳釀敷衍著笑笑,遂行出船艙。
夜風吹過,撓得他心頭有些癢。
他轉頭看向自己的船艙,艙中依舊亮著微弱燈火。
其上女子的側影,溫和又文氣。
想來,七娘正一面作文,一面等他。
陳釀的心跳像漏了一拍。
他與七娘,真是該成親了么?
可她還那樣小。
陳釀微怔一下,似乎,也不小了。
靖康那年,她初初及笄。
眼下,已十八有餘了。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多已出嫁。
可陳釀總當她還小,好似她永遠也長不大。
永遠,是那個鞦韆架下,花樹影前的任性學生。
陳釀低頭一笑。
倒是自己耽誤了她。大好的年華,盡付與了顛沛流離,與這個冷冰冰的戰場。
亦,付與了他。
陳釀定了定神。
待此戰凱旋,他要將這些年華俱還與她。
用餘生,還她一個大好年光。
正出神間,忽聽一聲悠長號角。
那是集合的角聲。
金人近了。
********分割線********
熟悉宋史的小寶貝應該已經看出來了吧~~這段化用的著名的黃天盪之戰~~~本章這首詩,其實是沐清另一部小說里的,感覺這裡合適,就再用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