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依舊一身素縞,不施脂粉。她將衣裙整理一番,遂出得門去。
行至王氏家祠,七娘忽頓住腳步。
她舉目望去,裡頭供著她姐姐的靈。
「六姐姐,」她輕聲道,似是自語,「多謝。你放心。」
說罷,七娘深吸一口氣,越過草木小徑而去。
王夫人端坐堂上,一臉嚴肅,帶著媳婦亡故該有的傷感。
陳釀坐在她下手方,小几上的茶已續過一回。
他背脊直立,氣度平和,見出與同齡人不同的沉穩來。
七娘緩步入內,先與王夫人見禮,又朝陳釀行過師徒之禮。
她雙手交互緊握,屏住呼吸,極力壓制著心頭的激動。
「坐吧。」王夫人道。
七娘應聲而坐,正對著陳釀。
昨日一見,她還不曾仔細看過他。
眼下瞧來,釀哥哥越發清瘦,卻是眉眼之間,添了股英氣。
王夫人看七娘一眼,又道:
「從前,你寄住在你先生家,他如今回了揚州,說來看看你。」
七娘起身回禮:
「多謝夫人。」
王夫人嘆了口氣,轉向陳釀:
「先生有什麼話便說吧。她姐姐才去,莫要惹這孩子傷心才是。」
陳釀亦起身,向王夫人行過一揖:
「這些日子,多謝夫人照顧,給夫人添麻煩了。」
王夫人擺擺手。
陳釀方行至七娘身邊,只道:
「蓼蓼,過些日子,我便要走了。」
七娘一驚,一把抓上他的手臂,也不顧王夫人在場。
「釀哥哥,」她滿臉驚恐,「你不是說,來接我么?」
王夫人看著不像,輕咳了兩聲。
那二人自作充耳不聞。
陳釀整了整她的鬢髮,道:
「你聽我講。」
七娘這才勉強沉下氣息。
陳釀又道:
「我還要幾日才走,算來,恰過了你姐姐頭七。我今日來,便是問你,是要去江寧,還是跟著我?」
江寧,到底是更安穩的去處。
七娘將他手臂抓得更緊,直視著道:
「還需我說么?」
不待他開口,七娘接著道:
「你不必勸。我知你要說什麼。只一處,若你不在,何處於我,皆是一樣的。還不如留在墓園,為姐姐守靈。」
是從前勸太多麼?
糊塗地勸了太多。
陳釀方道:
「我沒要勸。你說好,就好。」
七娘一愣。
本當是場口舌之戰,怎麼他,還未開戰便繳械投降了?
陳釀揉一下她的髮髻,轉向王夫人。
他行一大揖禮,道:
「夫人,陳釀此來,是接小娘子走的。」
王夫人冷眼看著他們,言語卻溫和:
「說來,我也算謝小娘子的長輩。外頭戰火紛飛,倒有些放不下心。」
王家大張旗鼓迎回的才女,總不能不明不白地走。
王夫人自然不願留她。
但,她需要一個解釋。
一個足以應付眾人,不惹王家閑話的解釋。
陳釀自然會意。
他俯下身,向七娘耳語:
「你真想好了?跟著我去?」
七娘低頭一笑。
想了那麼些年,還不算深思熟慮么?
她方道:
「一生都跟著!」
陳釀點了一下頭,反手牽過她。
他的手掌比往常更有力,更安穩,是七娘的良藥。
二人行至堂中,陳釀帶著她鞠上一躬。
「夫人,」他正色道,「實不相瞞,我二人早有婚約。」
卻是王夫人一驚。
要走還怕沒理由么?竟編出婚約一說!
她心頭暗笑,面上卻還按部就班地發問,像個細心的長輩。
她道:
「婚約?」
「是。」陳釀道,「當年在汴京,謝詵謝大人親口許下。」
王夫人玩味地看著二人。
當年謝府如日中天,陳釀不過一介白衣。謝詵究竟怎樣想的?這也太可笑了些!
她一時好奇,半帶打趣道:
「謝大人還真是慧眼識英啊!」
「夫人,」七娘上前行一萬福,「這些日子,叨擾了。」
王夫人親自扶她起身:
「都是緣分。」
只見王夫人面含淺笑,很是溫和慈愛。
這樣的笑,七娘曾為之動容。
但如今,她再不會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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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陳釀,七娘遂往王氏家祠行去。
過了姐姐的頭七,她便要與釀哥哥離開了。在此之前,她該好好去同姐姐告個別。
身後的小丫頭偷瞧七娘幾眼,好奇道:
「小娘子,那便是你的舉子先生啊?」
七娘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
她道:
「是我未婚夫婿。」
丫頭一愣。
不是先生么?怎的轉眼就變成了夫婿?
她似懂非懂,只愣然跟上七娘。
王氏家祠與謝氏不同,處於江南之地,斗拱雕欄,更多一分柔情。
行進家祠,不出所料,王紹言果然在此。
聞著腳步聲,他略微抬了抬頭,冷笑一聲:
「你來作甚?」
七娘微蹙一下眉頭:
「她是我姐姐,我沒什麼來不得的。」
「聽說你要走。」他道。
「是,」七娘點頭,「過了姐姐頭七,就走。」
王紹言乍一聲嗤笑:
「逼死你姐姐,就想一走了之了?」
他面色寒似霜雪,在家祠昏暗的燭火下,顯得更加可怕。
七娘深吸一口氣,望著謝蕖的靈位,兀自口頭。
「你起來。」王紹言冷語道。
七娘不理他,又上了一柱香。
「你起來!」他忽而厲色。
七娘心下一顫,秉著氣息起身,卻不慌不忙。
她垂目看向王紹言,只道:
「姐夫,逼死姐姐的不是我。」
她頓了頓:
「是你,是王府。」
七娘說罷,轉身而去。
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卻似一根根綿里藏的針,直戳向王紹言心口。
他痛徹心扉,卻看不見傷口。
既不見傷口,自然無法療傷。
王紹言憋著一腔酸楚,手腕一抬,將紙錢盡丟入銅盆。
煙火熊熊燃燒,時而爆一下火星子,自是一寸傷心一寸灰。
七娘行出王氏家祠,沒走幾步,天空又開始飄雪。
小丫頭追在七娘身後,舉起斗篷,急道:
「出來得匆忙,竟忘了帶傘。小娘子,咱們快些回去吧!」
七娘望著飛雪,輕嘆了一聲。
還有個人,她亦該好好去告別!
正發愣間,忽覺雪停了。
七娘抬眼,不知何時,頭頂多了一把桐油傘。
「三郎。」她輕喚。
「聽說,你要走了。」紹玉一手撐傘,一手負在身後。
七娘望著他,終是點了一下頭。
「也好。」他低聲道,「是非之地,還是不要留了。」
七娘緩緩呼吸,默然不語。
「七娘,」紹玉忽近前一步,「當年近水樓台,我若先得了月,今日,你是不是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