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眾人一邊倒地替七娘說話,韓氏更是火大。
她一腳踢開地上的碎瓷片,吼道:
「你自己賠!驚了客人們,飯錢也你賠!」
這話倒不講理了。
陳酬本在柜上算賬,聞著動靜,忙趕過來。
他一面向眾人賠笑作揖,一面拉了韓氏一把。
只聽他低聲道:
「作甚麼呢?客人都看著!」
說罷,陳酬便要去扶七娘。
剛伸出手,卻忽地被人攔住。
「我來賠。」
那人的目光掃過韓氏的耳垂,又輕描一句:
「你不配戴這耳墜子。」
陳酬一愣,這話來得莫名其妙!
酒肆中人皆朝那人看去。
陳酬緩了緩,方笑道:
「這是家事,小郎君見笑了。」
說罷,又扯著韓氏耳語。
眾人慣了的看熱鬧,皆對那小郎君豎起大拇指。
都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可七娘知道,那不是!
那個聲音,她怎麼會忘呢?
那是記住了,便不會忘的人!
王紹玉!
七娘一時凝住,動彈不得。不敢起身,也不敢回頭。
紹玉低頭凝視她的側影,滄海桑田,一切都不同了。
七娘瘦了。
一身細棉衣裙,蠻腰纖細,直教人心疼。
紹玉默了半晌,一聲「七娘」卡在喉頭,欲語還休。
「是你嗎?」紹玉道。
醞釀半日,不想開口時卻是這句。
七娘一顫,忽覺指尖刺痛。
鮮血沿著碎瓷片流下,便似流了淚。
紹玉一把抓起她的手,正要掏手帕,七娘卻猛地抽回來。
她雙眼發紅,面色卻淡漠得緊。
只見她端然行一萬福:
「小郎君自重。」
紹玉愣住了。不可置信,不知所措。
他勉強著笑了笑:
「七娘,是我啊!」
七娘的瞳孔顫了顫。
她抹一把眼淚,只道:
「小郎君認錯人了。」
說罷,她便轉身回了院子。
裙擺自他腳踝掃過,輕得如一縷煙。
越用力,卻越抓不住。
待他反應過來,忙要去追,陳酬卻在簾前攔住了他。
陳酬笑道:
「小郎君,這是內宅。」
說罷,他又做了個請的手勢:
「吃酒在那邊。」
紹玉看他一眼,硬是要闖。
僵持了幾回,依舊不得。他遂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
七娘回得院子,只搖搖晃晃地疾步前行。
她的心跳得很快,一時又不停地質問自己。
那是三郎么?
那真是三郎么?
她還來不及想他為何會在揚州,為何會出現在陳家酒肆。
興奮與焦慮佔據了她整個腦子。
七娘猛地停在芙蓉樹邊,只倚靠站著。
她深吸幾口氣,這才略微好些。
氣息漸緩,七娘輕輕閉上眼,開始回憶方才紹玉的模樣。
他還是那個玉面小郎君。丰神俊朗,意氣風發。
而她,卻再也回不去了。
前頭那樣大的動靜,在後廚幫忙的招娣亦聞著了。
她一向喜歡看熱鬧,跑出來時,正撞上暗自神傷的七娘。
「小娘子?」她張開五指在七娘眼前晃,「小娘子?」
七娘一驚,方才回神。
「前頭出什麼事了?」招娣一臉好奇。
七娘方搖搖頭:
「沒什麼,不過是我摔了碗。」
說罷,她便兀自回房,留招娣一人莫名其妙地站著。
正此時,陳酬推著韓氏往院中來。
韓氏一臉氣急敗壞,陳酬的臉色亦不大好。
招娣一眼也不敢多看,連忙跑著躲開了。
見韓氏那樣子,招娣才不願當現成的出氣筒呢!
方至院中,韓氏肩頭一抖,打下陳酬雙手來。
她回頭瞪道:
「怎麼,你也幫著她?」
陳酬蹙眉道:
「你說說你,這麼大的人了,和孩子置什麼氣?便是有氣要撒,外邊都是客人呢!」
韓氏一聲冷笑:
「她是高高在上的小娘子,我就是人人可欺的野丫頭!」
「越說越過了啊!」陳酬斥道,「二弟臨走時怎說的?給你留錢沒留?」
他嘆一口氣:
「縱使日後你不願她做二弟正妻,也犯不著這般作踐!我看待二弟回來,你怎生交代!」
提起陳釀,韓氏更是來了火氣。
她高聲道:
「你還提二弟?我就怕你不提呢!」
說罷,韓氏又叉著腰,三兩步行至七娘窗前。
她朝裡邊高聲道:
「二弟才走幾日?她便和男人不清不楚的!」
陳酬忙上前推她一把:
「胡說什麼呢!」
韓氏踉蹌一步,瞪了陳酬一眼,又道:
「說錯了么?與人家小郎君面也見了,手也拉了,還裝什麼世家的體面矜持?」
陳酬想起王紹玉,兀自撇了撇嘴。
似乎,還真像那麼回事!
韓氏的話陰陽怪氣,含沙射影。七娘只坐在案前堵著耳朵。
韓氏見裡面沒甚麼動靜,得意笑了笑。
臨走時又高聲揚言:
「等我告訴二弟去,有她好受的!」
…………………………
紹玉離開陳家酒肆,卻並未回王府。
他只在街上遊盪,漫無目的,渾渾噩噩。
真是她么?
可為何不認呢?
又或者,那根本不是她!
荊釵布裙,怎會是七娘呢?
可他王紹玉是不會認錯的!
她的身姿氣韻,就連緊張時勾小手指的動作,皆與七娘無二。
這些,都是旁人學不來的。
亦是旁人不會注意的。
她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紹玉。
他說過,記住了,便不會忘了。
即使她化煙化灰,紹玉易能一眼認出。
可越發確定,他就越發失魂。
七娘怎能不認他呢?
正行著,忽一個踉蹌,紹玉猛地抬頭。
原是撞上了疾跑的秦棣。
秦棣亦踉蹌幾步,手上的點心撒了一地。
「是三郎啊!好巧。」他驚道。
紹玉這才回神:
「怎這樣急?」
秦棣看著點心的「屍身」,無奈笑了笑:
「妹妹要吃沁芳齋的點心,央我出來買。這是怕涼了!」
果然又是他妹妹!
紹玉方搖頭道:
「這會子回去,又要不理你了吧?」
秦棣聳聳肩:
「只得死皮賴臉地哄了。一日不行兩日,兩日不行三日,不信她不心軟!」
紹玉一個激靈,又將秦棣的話回味一番。
死皮賴臉地纏,日復一日,不信七娘不認!
紹玉一時豁然開朗,忽仰天大笑。秦棣猛嚇了一跳。
只見紹玉一面倒著走,一面抱拳道:
「阿棣,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多謝多謝!」
秦棣一愣,自己說什麼了?
他搖搖頭,也不再去想,遂倒轉回去買點心。
紹玉回到王府,一手托腮,一手轉著毛筆。滿腹的鬼心思,這會子蹭蹭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