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蕖又掩面咳了一聲,方道:
「才不是送過一回么?」
李蔻接過食盒,遂笑道:
「定是來了新的菜式,二郎君掛心著娘子,這才一回復一回的送。」
謝蕖搖搖頭,又向簾外的小丫頭道:
「你只同他說,教他好生陪著父親。我這裡自是安心靜養,吃過飯也吃過葯,倒不必費這些功夫。」
小丫頭行禮應聲,遂回話去。
見她走遠,李蔻方向謝蕖笑道:
「我看啊,這二郎君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娘子可真是好福氣啊!」
謝蕖半抬眼眸,一時又緊了緊身上的披衣,只微斥道:
「你一向謹慎,怎的說出這等不尊重的話!可別再說了!」
李蔻一愣,有些不解。分明是奉承她來,卻又生哪門子的氣呢?
謝蕖看她一眼,只搖頭道:
「家中被貶黃州,到底與我謝氏息息相關,父母嘴上不說,心中一向膈應著!今日本是恭賀父親高升,紹言卻一心記掛著我,教父母如何想呢?」
謝蕖如此一說,李蔻方反應過來。
她將謝蕖扶穩,垂眸道:
「還是娘子周全。只是,你這般行事,未免太委屈了些。」
謝蕖半倚著枕屏,拿手帕拭了拭額間冷汗,只道:
「人在屋檐下,哪得不低頭?你還當我是從前的謝六娘么!」
這話聽著,驀地教人傷感。李蔻本是謝府的家生子,隨謝蕖陪嫁而來,這些話,自是感同身受。
如今謝府不再,謝蕖在王家便似顆無根之草。沒了娘家的支撐,到底避不開任人擺布的命。
雖說王紹言一片深情,未曾相負。可偌大的王家,何時輪到他做主了!
謝蕖輕嘆一聲,又道:
「因著三弟長日打聽七妹妹,母親已有遷怒。阿蔻,咱們不得不更謹慎些!從前的任性,是人見人愛的真性情;眼下若再任性,便是不知禮數了!」
李蔻握上他的手,點頭道:
「娘子說的是。只是,夫妻之情亦要藏著掖著,到底太難為娘子了!」
說話間,謝蕖因著體虛,已在閉目養神。忽聞得窗外滴答之聲,她又緩緩睜開眼。
只聽她道:
「阿蔻,窗外是何聲響?你去,與我推窗一看。」
李蔻連連應聲,萬事由她。
剛推開一個縫,李蔻探頭瞧了瞧,又緊忙閉上窗。
她回頭道:
「娘子,飄雨了。」
「黃梅時節了。」謝蕖喃喃道,「可還有月色?」
李蔻又看一回,方回頭道:
「月色朦朧,細雨霏霏。」
謝蕖點點頭,又吩咐道:
「既是下雨,想來宴席也該散了。你去替紹言送把傘吧!」
還不待李蔻應聲,謝蕖又忙道:
「罷了!還是別去了。」
若母親見著,只怕誤會她催紹言回房。可不送,萬一小廝皆沒準備,豈不白白遭受一番風雨?
猶疑一陣,只聽她喚道:
「阿蔻,還是去吧!」
這一來一回,反覆無常,弄得李蔻暈頭轉向。
她看著謝蕖,道:
「娘子,到底去還是不去?」
「去!」謝蕖道,聲音染了些病弱之態,「多帶幾把,想來父母兄嫂,亦不曾有備。」
謝蕖想著,多送幾把傘去,才不像為著一己之私,也勉強解得王夫人猜忌之心。
李蔻一手撐傘,一手抱著五六把傘,行來局促,倒見出些可憐樣。
謝蕖方才的猶豫,她也猜得幾分,只心下暗嘆一回,兀自傷懷。
方至宴上。近著亭子,只見四周已圍上遮雨的簟席。那時節,依舊聞著推杯笑語,絲竹之聲,卻不像是要散的樣子。
李蔻漸行漸緩,這才停下了腳步。
既是未散,她驀地送傘而去,免不得挨一通罵。這也罷了,只怕累及娘子,卻不好了。
一時間,李蔻滿臉為難模樣,踟躕不前。
正待離去,卻聽亭上有人喚:
「鬼鬼祟祟,誰在那處?」
李蔻聞聲,猛僵直了身子。那聲音嚴肅而壓抑,不是王夫人是誰!
她到底是世家出來的丫頭,縱然心下打鼓,依舊撞著膽子上前行禮,絲毫不亂。
王夫人冷眼看著她,見是送傘而至,心頭已添上一分不悅。
李蔻懷抱雨傘,俯身一福,道:
「給老爺道榮升之喜,給夫人道喜。」
這丫頭倒是會說話!嘴甜賣乖,卻教人生不起氣來!
還不待王夫人問話,王紹言卻半含斥責道:
「你怎上此處來了?你家娘子身子尚虛,離不得人啊!」
紹言記掛著謝蕖,本就心不在此,眼下見李蔻來,一顆心早已飛回去了!
他滿臉憂色畢露,與四下喜慶的景,倒有些格格不入。
李蔻偷瞧了王夫人一眼,心下一緊,只回道:
「娘子見屋外飄雨,想著老爺夫人未必備了傘,故而教我送來。」
紹言有些急色,道:
「她自己還病著,卻又操這份心來!你快回去守著她!」
說罷,他依舊覺著不妥,又道:
「罷了,我與你一同回去。」
此話既出,李蔻嚇得大驚失色。還不及阻止,紹言已站起身來,就要與父母告辭。
王老爺與王夫人早黑了臉,只冷眼看著他不說話。
大郎紹宣見此,忙強拉了紹言坐下,道:
「謝娘子自有丫頭們服侍,你回去作甚!莫添亂!」
他一面說,一面直朝紹言使眼色。
紹言方才關心則亂,卻也不是傻子。此時明白過來,只留下傘,忙遣了李蔻回去,又賠笑著與父親敬酒。
王夫人看他一眼,半打趣道:
「你倒會賣乖!」
紹言嘿嘿笑了兩聲,又舉了酒盞與王夫人勸酒:
「那丫頭忒不懂事!想來,蕖娘是掛心二老身體,才讓送傘來,又豈敢存著別的心思?」
王夫人接過酒盞,瞥他一眼,半笑道:
「不讓你三弟尋她妹妹,她便急了?她是什麼心思我不知,你是什麼心思,母親一清二楚!成日只會護著你媳婦,便是父母也忘了,兄弟也忘了!」
她雖是玩笑,可言語捻酸,聽得紹言很不是滋味。
他亦作玩笑狀,只道:
「母親這話,可不是折煞兒子么?百善孝為先,兒子自罰三杯,母親可解氣了?」
王夫人被他逗得又好氣又好笑,接過酒盞,遂也不與兒子計較。
紹玉坐在角落,兀自淺酌。
他舉目四顧,自來黃州,家中便從未如此熱鬧過。只是就著熱鬧的景,心中卻越發空落起來。
酒過三巡,眾人俱是微醺姿態。
紹玉趁人不查,緩緩退了出去。到底,於他心中,亦有別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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