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釀方起身行禮,七娘亦跟著站起。
只聽陳釀道:
「大人好記性。學生姓陳,昨日聽罷大人講學,心下傾慕,特帶了弟弟來請教一二。」
說罷,陳釀又行一禮:
「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說話間,趙明誠已然坐下。在小輩跟前,他自是不必拘束的。
只見他大手一揮,笑道:
「快坐下!快坐下!你二人小小年紀,怎的比我還迂?」
七娘與陳釀相視一眼,遂齊齊坐下。
七娘不曾見過趙明誠,只偷偷打量著。從前,他的來信,七娘多也看過。遣詞造句、筆鋒字體,與眼下的性子倒像得很!
趙明誠亦審視著座中二人,心中亦有防備。也不知,此二人與謝府究竟是個什麼關係?
他吃過一口茶,方向七娘問道:
「這位小弟弟,此茶如何?可還合口?」
七娘見他言語和氣,不同俗流,又因是父親故交,驀地添了幾分好感。
她遂笑道:
「獅峰龍井,入口清潤,從前家父多喜食之。」
趙明誠正欲吃茶,聞聽此語,手頭驀地一頓。
今日他故意上了謝詵喜食之茶,若非謝府之人,斷不會知曉這般細節。
因此茶本非凡品,趙明誠遂似閑話家常般,只笑道:
「看來,小郎君家中系是高門世家。不知令尊如今何處高就?」
七娘與陳釀相視一眼,只故作謙遜之態,道:
「小門小戶,不足掛齒。比不得趙大人,世宦大儒,門楣高懸。學生心下佩服得很。」
被她一通誇讚,趙明誠只彎眉笑了笑。像是對著自家晚輩,雖不信來,卻也很是受用,甘之如飴。
他將七娘與陳釀打量了一番,這才將二人看清。那位兄長,俊逸溫潤,自是讀書仕子的氣度。
而那位小些的弟弟,卻更得世家貴氣。他舉手投足間,又染了分書香家的文氣。當日在當鋪,燈火昏暗,又隔著簾幕,趙明誠自不曾看仔細。可眼下瞧來,若說是謝詵後人,他定然不疑的。
他們這般的世家大族,身上的氣度,是幾代傳下來的。便是有人魚目混珠,綾羅綢緞之下,唯有世代熏陶的氣度,學無可學。
那等小騙,哄哄街市百姓便罷了。想騙身在世家之人,卻是不能夠!
趙明誠又看了看七娘,觀其年紀,應是與謝家五郎君相仿。只是,謝詵信中常言五郎淘氣,眼下七娘這文弱模樣,卻又不大像。
至於身旁那位年長些的,思索半晌,一時倒對不上號。
趙明誠拿不穩,也不敢貿然相認,只試探道:
「聽小郎君口音,不像是江寧本地的。卻是因何到此?」
陳釀亦有心試探,遂道:
「我兄弟二人自汴京逃難而來,客居此處。因慕大人文采,特來採訪。」
趙明誠見對方亦似有所防備,心下倒坦然起來。真是行騙之人,恨不得直貼上來,豈會如此謹慎?
他遂道:
「汴京,倒有我許多故友,其中謝詵為最,也不知你們是否聽過?」
話及此處,卻是再避不得了。
只聽陳釀道:
「謝大人上輔天子,下禮賢士,汴京學子誰人不知?學生記得,昨日趙大人品評之畫作,便是謝詵大人的《江山獨秀圖》。其筆法俊秀藏鋒,頗得氣韻,不得不教人觀之嘆服。」
聽得此言,趙明誠忍不住多看了陳釀幾眼。這位小郎君,昨日論學之上一語不發,不想卻是於書畫極有造詣的。
趙明誠點了點頭,接著道:
「既然小郎君得其意境,不如,我教人取出,咱們再賞鑒一番?」
聞聽要取父親的畫,七娘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她一把抓上陳釀的衣袂,又輕又急地吐著氣,一番情緒只道難以平復。
趙明誠看在眼裡,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這個大的不敢說,而這個小的,必是謝府極親近的後人。
他的神情變得更和藹些,又將取畫的童子催了一回。
一時取得畫來,趙明誠卻並不忙著展開。七娘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幅畫,似乎見著畫,便能見著父親。
這幅畫於七娘而言,本就別有意義。其上紅梅正是她親手所點,那時,她還是倚在父親懷裡撒嬌的小娘子呢!
七娘忽憶起當日,她不過十來歲的年紀,一面握著筆,一面向父親道:
「父親好不容易成得好畫,若是點壞了,豈不是七娘的罪過?到那時,父親便不疼七娘了!」
謝詵見她可愛至極,是打心尖里喜歡這個孩子,便是寵溺太過,也容不得旁人置喙。
他遂握上七娘的小手,只傲然道:
「點!點壞怕甚?我家七娘的畫,便是點壞了,誰敢說不好?!」
這話聽著,倒比七娘更是任性。
那時,她笑父親言語不實,只當父親由她撒嬌哄騙,很是好欺負。
偏偏眼下,父親不在身旁,她才恍然明白。父親便似護著她的高塔,多少年來,替她隔絕著世道艱難,人心險惡!
一朝崩塌,卻是致命般的痛。
「小郎君?」趙明誠見她看得出神,遂喚道。
七娘聞聲一怔,這才將自己從思憶中拉回。不提防間,卻是紅了眼眶。
趙明誠見著也有些心疼,卻不得不問最後一句話。
只見他懷抱畫卷,道:
「謝兄曾言及,這幅畫最妙之處,便在幾枝紅梅上。」
他又轉向陳釀,接著道:
「這位小郎君昨日也看過,你二人可知,因何而妙?」
昨日,陳釀與眾學子不過遠遠一觀,見個大概氣韻也就是了,哪能知曉如此細微之處?
七娘依舊直直望著畫卷。聽趙明誠問,她只緩緩行上前去,說話自有些哽咽。
她緩緩道來:
「自來,點紅梅多以硃砂為彩,而這幅《江山獨秀圖》則不然。當年,謝大人為隱『四海』之意,特意讓人尋了南海珊瑚,東海之珠。將其研磨成粉,以做畫圖之用,工序繁複自是不提。」
七娘強壓著心頭的激動,接著道:
「這圖上幾朵紅梅,正是珊瑚與珍珠點得,斷非誅殺俗物可比。更難得的,紅梅傲艷嬌小,並非謝大人所作,而是出自他家小女之手。」
七娘一面說來,一面不自主地簌簌落淚。陳釀見著,心中又一陣刺痛。
他蹙著眉,方向趙明誠道:
「趙大人,還有何疑慮么?」
趙明誠聞著七娘的言語,細緻之處,連他亦是不知的。哪裡還有甚疑慮呢?
他此時胸中感慨滿懷,忙上前一步:
「賢侄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