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樓閣深處,正行來一青袍文士。他約摸四十五六的年紀,衣袂翩然,短須規整而文雅,自有一番風流之態。
他的四周,簇擁著江寧府的府官們,皆是一般文氣儒雅。
想來,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寧知府趙明誠。他未著朝服朝冠,以燕居打扮相待,倒像個做學問的夫子。
徐秣推了推陳釀的手臂,只低聲道:
「這便是咱們的趙大人。」
陳釀嗯了一聲,問道:
「趙大人倒是平易近人。」
一旁的張政聞聽,附和著笑道:
「可不是!趙大人與學子們論學,從來也沒個官架子,有時見著好文章,還能興奮上半日呢!不過……」
張政忽壓低了聲音:
「與陳兄說句實話,趙大人所喜之文,我總覺著文氣太重,有些軟弱。眼下金蠻子虎視眈眈,如此文章盛行,未必是件好事。」
陳釀側目看向張政,他的話出自肺腑,似乎很有一番見地。
從前在謝詵書房,他也讀過些趙明誠的文章。誠如張政所言,文辭才情之上,確是無可挑剔。若在盛世,當領得一方文脈學術。
可眼下,大河以北已然淪陷,江南也不過是暫且偏安,早晚還有硬仗要打呢!江寧重鎮如此風氣,也不知是好是壞。
座中學子自是各有議論,趙明誠四下掃過一眼,遂在主位落座。
陳釀抬眼審視一番,只覺他與汴京的官員大不相同。他既無謝詵的不怒自威,亦無蔡京的姦猾戾氣,端端的一派文士之風。
只見他神情溫和而有禮,儒雅俊逸間,又帶著中年男子的沉穩。風流才子一詞,用於他身上,倒覺著與年紀無關。
見他坐定,眾人遂起身作揖。
待禮畢了,趙明誠方含笑道:
「在座皆是江寧才子。咱們集會論學,只以學問論長短,以文章斷高下。切莫再如此多禮,壞了治學風氣。」
他又抬眼看了一圈,起身回禮道:
「你們之中,有前輩與我的夫子年歲相仿,自當受我一禮。」
眾人見知府大人如此禮賢下士,心中很是感念。
有年紀大的,因久考不中,常受人奚落。見知府大人這般相待,直激動得熱淚盈眶,不時還抬袖揩淚。
江寧府府官早見慣了這般景象,也不覺有甚奇怪。
一位穿碧色袍服的官員向趙明誠行過一禮,只低聲耳語道:
「大人,倒沒見著。」
趙明誠笑了笑:
「也罷。先論學吧。」
碧袍官員點了點頭,方道:
「前日所呈詩文,大人皆一一看過。評得上佳有三。有位叫張政的小郎君,不知是誰?」
聽府官喚了自己的名字,張政驀地一驚,忙起身行禮:
「洛陽張政,拜見趙大人。」
一時間,眾人皆朝他看去。見他生得英武颯爽,與尋常江寧才子大不相同,一時皆有些好奇。
只聽趙明誠道:
「我這就評了,所言不妥之處,還望座中有大儒指正。」
他言語謙遜,面色和順,方接著道:
「原本,張郎君的詩在文辭用典上只能算中上之等。只是,於立意而言,卻是獨樹一幟,與眾不同。」
趙明誠頓了頓,又含笑道:
「縱觀爾等文章,或言江寧風物,或言國破之痛,哀楚共鳴之餘,難免落了矯揉造作之嫌。而張郎君之詩,直抒胸臆,情真意切,頗存風骨。大有杜子美『國破山河在』之氣勢,又不失李太白『呼兒將出換美酒』之朗逸,假以時日,必能在學問之上有所大成。」
一語言罷,張政受寵若驚。
他又行一禮,只道:
「大人過譽。粗文野字,恐污尊眼,勞大人品評,已是三生幸事。」
趙明誠擺擺手,笑道:
「我是做不出這般詩文的。生逢亂世,大宋有爾等風骨,才是幸事。」
聞聽此語,張政卻是愣了一瞬。從前只道趙明誠文風軟弱,不想,竟也會欣賞起他的文章來。
陳釀見張政吃驚模樣,只默然笑了笑。
趙明誠如此品評,大抵是情隨境遷,時勢所致。況且,從前他不過僻居青州,於文章之上,自然寄情山水,隨心所欲。
而如今,他身為江寧知府,總該在其位謀其政。故而品評詩文之時,也有了另一番考慮。
只聽他接著道:
「張郎君之詩,倒叫我想起拙襟前日寄來的詩作。」
誰都知道,趙明誠有位才思極高的夫人。文采絕妙之處,比之趙明誠更甚。
當年趙明誠於外地任職,其夫人李清照曾寄一闋《醉花陰》以寄相思。有詞云: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趙明誠見著,思念之餘,卻起了斗詞之心。他當即廢寢忘食,狂作五十闋《醉花陰》,並著夫人之詞,拿與有人品評。
誰知,友人只道:
「五十闋之數,不及一句人比黃花瘦。」
此事頗為有趣,一時廣為流傳。在天下文士之中,也算得件奇聞異事了。
聽聞李氏夫人又添詩作,眾人皆好奇不已。
張政遂作揖道:
「易安夫人大才,學生願聞其詳。」
趙明誠思憶一回,方起身吟詠道:
「生當作人傑,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
不肯過江東。」
一首吟罷,座中學子無不驚嘆。李氏夫人的詩詞,從前亦有流傳,多是清新婉約之作。
此詩若出於男兒之手,也便罷了。偏是位深閨女子寫來,難免叫座中眾人生出幾分慚愧之感。
眾人偏居江南富庶之地,成日吟風弄月,或無病呻吟。自以為作得一手好學問,卻忘了靖康元年,都城汴京所受之恥。
想來,趙明誠此番論學的深意,當在此處。
所謂士人風骨,理當如此。
陳釀輕嘆了一聲,於他而言,又豈會對故都沒有愧疚呢?十年寒窗,不求聞達於天下,但求一番報效,守個國泰民安。
而如今,他亦成了逃難眾人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只覺一身學問,卻都白白埋沒了!
但他沒忘!
沒忘記謝詵的一番栽培,沒忘記許道萍的無辜枉死。
亦從未忘記,他曾對七娘承諾,要帶她回汴京的。
霎時間,他心中頗有波瀾,只覺五味雜陳,難以排遣。
趙明誠四下看了看。座中一片沉寂,國讎家恨一時湧上來,只堵得眾人說不出話。
他點了點頭,眾人既已明了,他自得一番安心。
此事既畢,還有件事,卻需接著做。
趙明誠緩了緩,方讓人拿了卷書畫來,要與眾學子賞析。府官遂將畫卷徐徐展開,其上有山水、提詩。
落款的印鑒,陳釀再熟悉不過。
正是謝詵的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