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處,七娘只覺腦中轟然巨響,站將不聞。
才離了當鋪沒幾步,她遂一把扶上白牆,聊作支撐。
她很確信,以許道萍的性子與聰慧,是定然會冒認七娘的。
那時七娘不在汴京,金人又不曾見過七娘。唯有如此,方可做一番保全。
左右,許道萍落入金人之手,是活不成了;倒不如護住七娘,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這個道理,七娘自然也明白。
她無力地倚靠著牆根,緩緩蹲下,手臂將雙膝緊緊抱住。一時間,她心頭似有金針細細地扎,又慌又痛。
那樣的痛,微微弱弱,來得悄無聲息,無知無覺,卻絲絲入扣,拂之不去。
許姐姐……似乎早已是前世之人。七娘只道她同家人一起,被俘北上。是生是死,本還存留一絲希冀。
不料,她的死訊來得這般突然,還與自己息息相關!
七娘將頭沉沉地埋入臂彎,身子顫抖的厲害,直啜泣起來。
街頭的小雨已然停了,地上濕漉漉的。偶見幾個大大小小的水坑,泛起塵土的氣味與南方獨有的潮濕氣。
那些本已發霉的記憶,一時齊齊湧入七娘腦中,堵得她頭暈腦脹,無法思考。
七娘甚至不知,自己是怎樣回的狀元樓。
進牌樓時,只見她手中提著一盞鮮筍鱸魚羹,早已記不起是何時買的。她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直朝房中而去。
掌柜見她回來,正欲上前問好。誰知她竟視而不見,兀自魂不守舍地行走。
派去的店小二亦跟著七娘回來。掌柜見她上樓,遂招了店小二來問:
「怎麼回事,這祁小郎君中邪了?」
店小二蹙了蹙眉,只撇嘴道:
「這小郎君也太小氣扭捏了些!窮酸窮酸的,沒得救了!」
「此話怎講?」掌柜問。
店小二遂道:
「我道他去何處呢!原是郝掌柜的當鋪!自然了,小的是不曾跟進去的。進去時還好好的,誰知,出來便是這副模樣了!還蹲在牆角哭了半日!」
掌柜嘆一口氣,只道:
「你也少奚落人家!想來,是沒當出個好價錢,人家傷心難過!這祁小郎君,娘里娘氣的,若說為此嚎啕大哭,我也沒有不信的!」
店小二嘿嘿笑了兩聲,又朝七娘他們的房間努了努嘴,笑道:
「掌柜的,你說,那兩位小郎君不會真的……」
他還未說罷,只一番偷笑,神情中帶著不言而喻的窺探。
掌柜只朝他頭上敲了一記,憋笑道:
「你個猴兒,猴精猴精的!自己只道就行了,人家給了錢便是爺,可莫要胡亂編排!」
店小二捂著嘴又笑了兩聲,只賠笑道:
「那不是在您跟前么!掌柜的放心,我們做小二的,不就是迎來送往,多方應承么?這點眉眼高低,也還是有的!」
掌柜笑著搖搖頭,指著他道:
「就你鬼精!」
七娘進得房門,只將門窗緊緊閉了。她端坐案前,直望著那盞鮮筍鱸魚羹發愣。
她驀地甩了甩腦袋,強忍著不去想那些事,只用鮮筍鱸魚羹填滿自己的腦袋。
七娘不停地在腦中默念:這是釀哥哥最愛吃的,自己當了手爐,不就是為了二人過得更好些么?
別的事,過了便過了,於事無補。
不要想,不要想!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便越亂,便越過不去!
忽聞「嘎吱」一聲,門驀地開了。
那一聲,七娘只覺被人猛揭了傷疤。她驚得彈起,只粗喘著氣望向門邊。
「蓼蓼,與你說個好消息!」只聞得陳釀的聲音傳來。
他一身風塵僕僕,在門邊抖了抖雨傘的水,才閉門進來。
七娘聞聲一怔,緩了緩神色,方迎上去。她一面拉著陳釀進屋,一面替他撣了撣袍子上的殘雨。
至於他方才說了什麼,七娘腦中嗡嗡,卻是不聞。
陳釀看了看她,笑道:
「你不是喜歡住狀元樓么?咱們不搬了,這幾日都住這裡。」
說罷,陳釀又抬起手臂,在七娘眼前晃著所提之物。
七娘強撐著定睛看去,那是一方朱紅的精緻食盒。她木楞地伸手接過,只見盒上一方紅封條,其上寫得「綺雲齋」三字。
應天府的「綺雲齋」,是大宋有名的點心作坊。七娘記得,有一回謝府設宴,還專程請綺雲齋的師傅,做了道棗泥雲片糕。
那滋味,是南方獨有,汴京的師傅斷然做不出的。七娘吃過後很是喜歡,常常吵嚷著要吃。故而,後來又陸續請過幾回。
陳釀見她一臉愣然,以為她擔心花銷太過,遂道:
「你別憂心銀錢。這是我方才出門賣畫所得,不承想,我的書畫在此處還值幾個錢。看來盤纏之事,是不必擔憂了。」
他又拉她在案頭坐下,含笑道:
「快嘗一嘗,可還是從前的滋味?」
七娘雙手捧著那盒點心,只覺有千斤之重。她直直望向陳釀,一時說不出話來。
此時的感動,方才的悲愴,只雜糅做一團,五味雜陳。
七娘沖著陳釀笑了笑,放下點心,又將那盞鮮筍鱸魚羹向前推了推。
只聽她道:
「我亦給釀哥哥帶了點心呢!」
陳釀心下生奇,揭開蓋來,原是自己最喜食的鮮筍鱸魚羹。
不過,七娘哪裡來的錢?
他又蓋上盞蓋,遂問:
「你拿什麼買的?」
七娘看他一眼,自知瞞不住,方道:
「我將那紫銅手爐當了。」
他就知道!她定是當了什麼物件。
陳釀嘆了口氣,只道:
「也罷!當票拿來,明日我去贖回!你的傍身之物本就所剩無幾,那個手爐,又跟了你許多年。」
七娘搖搖頭:
「是死當。一路之上,總是釀哥哥養我照顧我。我也總該為咱們的南渡出些力啊!」
陳釀拿她沒辦法,只好言道:
「我是你先生,養你自是應當。況且你一介小娘子,又要出什麼力來?」
七娘敷衍地笑了笑,打岔道:
「釀哥哥,咱們不說這個了!你快嘗嘗這羹湯,待涼了便沒滋味了!」
陳釀看向她,只覺她與從前有些不同。似乎,是懂事了許多。
他遂含笑道:
「好!」
陳釀捧過鮮筍鱸魚羹,便大口吃起來。到底,是她的一番心意,總不能辜負的。
七娘亦小心翼翼地打開綺雲齋的盒子,食了半塊棗泥雲片糕。
小小的屋子之中,二人在案頭端然對坐。認真用餐的模樣,文雅又莊嚴,直像是個儀式。
他們吃一口,便相互看一眼,不時又傻愣愣地發笑。這般神情,旁人自是不懂。
適逢亂世,漂泊無依。幸有彼此,真好!
七娘心下感慨,又捻起一塊棗泥雲片糕。正待食來,她忽而頓了頓,一時只將點心放回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