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錦囊,實則一方小小布袋。看那布料式樣,許是央了山上老婦人製得。
史雄見著,先是愣了一瞬。他緩緩接過,面上難掩不解之色。
因著酒氣未解,一時有些看不真切。史雄抬起粗黑的手掌,狠狠揉了幾下眼,又定睛朝那錦囊看去。
「陳先生,這是何物?」他舉至陳釀眼前,問道。
陳釀默了半晌,拉他坐下,遂道:
「史大哥,莫這般急躁。」
史雄一時訕訕。若說急躁,他確是如此的。從前謝大郎總以此訓誡,他自己也並非不知。
可這麼些年來,不知為何,卻始終也改不了。
史雄強壓著焦急神色,坐定了,方問:
「陳先生請講。」
陳釀搖搖頭,又一番抱拳,遂道:
「如此,便恕小弟直言了。」
史雄做了個請的手勢,剛直有力,確是位習武之人。
陳釀方道:
「史大哥是位真英雄,抗金之心,自是日月可鑒。可唯有一處,小弟不得不多啰嗦幾句。」
聽聞此語,史雄倒好奇得很。他直直看著陳釀,便要待他說下去。
陳釀遂接著道:
「史大哥,你徒有抗金之心,卻無抗金之謀。」
此話既出,史雄自不服氣,只耐霎時間,卻又不知如何駁他!
史雄不言,四下遂驀地陷入一片安靜。這話直來直去,竟一絲體面亦不留,哪裡像陳釀這個謙謙君子說的話?
一旁的李夷春正勸七娘吃酒,鬧得不亦可乎。忽聞得陳釀言語,借著酒勁,她的脾氣直比往日更大!
只見她拍案而起,道:
「陳先生,你有學問是不假,可我們家史雄會打仗也不假。你不過一介書生,紙上談兵,憑甚麼這般說他!」
李夷春向來快人快語,喜怒恣意。她這般言行,倒是護食的真性情。故而,陳釀也不氣,七娘也不攔。
她既問憑甚麼,陳釀方道:
「就憑史大嫂這一番話。」
這樣的回答,倒更令人費解了。
李夷春不服,又看了看史雄,問道:
「這算怎麼個說法?」
陳釀笑了笑,遂道:
「史大哥當年戰無不勝,除了他自己驍勇,更要緊的,是謝大郎君的排兵布陣。而史大哥於此之上……」
還未說罷,他只搖了搖頭。
李夷春還欲辯解,卻是史雄將她攔住。他似聽進去了,只待陳釀接著往下說。
陳釀看著史雄,雖年長自己許多,此時卻頗有種孺子可教之感。
陳釀方接著道:
「小弟與史大哥的錦囊,便是為你尋了個抗金之謀。」
史雄這會子倒是收斂了脾氣,他抱拳道:
「還請陳先生明示!」
陳釀點點頭,道:
「我接下來所言,史大哥可聽清楚了。一,我與蓼蓼去后,史大哥亦要儘早遷離此處。南下也好,渡河也罷,再待下去,只怕金人來犯。也不必攻克,只在山下包圍。長此以往,若無援兵,又如何熬得過?」
史雄聞言,眉間更是深鎖。陳釀所言,本也是他心頭大患,只是,南遷卻並非小事。
于山寨而言,是遷營地;於國而言,便是遷都了!
況且,這麼多兄弟,皆是為著抗金而來。驟然南遷,誰又肯服?
還不待史雄問詢,陳釀接著道出第二點:
「南遷,並非不再抗金。如今朝廷南去,休憩整頓,厚積而薄發,才是抗金之道。金人虎狼之師,若莽撞行事,蠻子對付無頭蒼蠅,自是易如反掌。」
這些話,自謝大郎殉國,再無人與史雄說過。他心中忽而感慨萬分,若是謝大郎君還在,他們兄弟又豈會淪落至此?
史雄心中兀自思慮,陳釀卻不再言語。
這番話,俱是肺腑直言。史雄若真能明白,接著便會發問;若不明白,再說甚麼自是無益。
只見史雄默了一陣,方問道:
「依陳先生之計,眼下該當如何呢?」
聽他發問,陳釀點了點頭。到底,史大哥不是為一己意氣,不顧局勢之人。
陳釀遂道:
「自何而來,便往何去。」
聞著這話,李夷春聽得雲里霧裡,只當陳釀又開始拽文,心下很是不快!
「陳先生是說,回蜀中?」史雄亦不解。
陳釀搖搖頭:
「史大哥再想一想?」
七娘望著那滿臉疑惑的夫妻二人,忽道:
「釀哥哥,你別賣關子了,我替你說來!」
一時,史雄與李夷春皆驚愕不已,直看向七娘。這個深閨小娘子,哪裡能懂抗金之事?
七娘遂道:
「釀哥哥是說,史大哥既是行伍出身,何不重操舊業?」
此話既出,霎時一語點醒夢中人。
從前,史雄不敢入伍,落草為寇,實屬無奈之舉。那是懼怕著謝家權勢,懼怕著二郎謝汾的雷霆手段。
而如今,謝府已然不存。他在山上久了,習慣成自然,倒未曾思及這一層。
想到能重投行伍,史雄只覺全身上下熱血噴張,恨不得此時便提刀縱馬,上陣殺敵。
陳釀早知史雄是這反應,也不去理他,只看向七娘。
短短几月,多少人事變遷,能解得他心思的,如今也只得這孩子了。
陳釀嘆了口氣,振了振精神,遂向史雄道:
「史大哥可曾聽聞韓世忠將軍的大名?」
史雄猛然一震。韓世忠三字,如雷貫耳!莫說行軍之人,便是百姓,也少有不知的。
此人本是抗金義士,真英雄也!
陳釀接著道:
「謝大人在朝之時,曾對韓將軍多有提攜。錦囊之中,為小弟的親筆書信,將軍看后,自會妥善安置史大哥與山中兄弟。」
史雄本已心潮澎湃,聽陳釀如此說,更是激動不已,久久不能平靜。
霎時間,他猛飲一盞酒,忽單膝跪地,抱拳道:
「從前,史雄受謝府恩惠;而後,受先生與七娘子救命之恩。如今,先生為我等指了條明路,史雄今生,怕是無以為報!」
陳釀忙將他扶起,道:
「眼下我與蓼蓼先回揚州,自作一番安頓,便不能與史大哥同行了。你若見著將軍,只同他講,不論何事,盡可來揚州尋我。」
史雄聞言,實在應下,又作一回抱拳姿態,直道感激不盡。
次日一早,七娘與陳釀各自打點一番,遂在眾人簇擁之中,下得山來。
臨別之際,七娘只將這幾日書成之冊交與李夷春。
依依不捨,含淚揮別,自不再話下。許多年後,這些人的樣子,已在記憶里漸漸模糊。唯有陌上麥苗黃花,卻記憶猶新,似是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