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朝前傾身,偏著頭向窗間探了探。
似乎過了許久,裡邊卻依舊聞不見絲毫動靜。她直覺著喪氣,一時又垂下頭來。
李夷春在一旁看得不耐煩,只催道:
「妹子,你倒是說話啊!這般呆楞著,誰能聽見了?」
七娘微微撅著嘴,抬頭看李夷春一眼,嘟噥道:
「釀哥哥不理我呢!」
李夷春是個急性子,哪顧得這許多?她一把抓起七娘的手,直將她拖到窗下,貼著牆根站著。
「陳先生!」只聽她高聲喊,「什麼了不得的事?這般與小娘子甩臉色,可不是大丈夫行徑啊!」
才說罷,她又轉頭向七娘道:
「你也太慫了!史雄要敢不理我,姐姐我早捶得他滿地找牙!」
這等粗鄙言語,雷霆手段,七娘何曾聽過?細數世間女子,哪有如此放浪不羈的?
她遂朝後縮了縮脖子,神情滿是訝異。
「李姐姐……」七娘一時語塞,結巴道,「真……真英雄也……」
李夷春聞言,自覺得意,只哈哈大笑起來。
七娘見她恣意模樣,兀自搖搖頭。
李夷春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痛快人,快人快語,心中也裝不下事。
可陳釀與七娘,和她與史雄,到底是不同的。
他們自幼受儒學教導,二人便是鬧,便是不相理會,其間曲折原委,所思所想,亦斷非李夷春能明白的。
李夷春笑了半晌,見七娘依舊不言不語的,心下有些懊惱。
她遂問道:
「我說妹子,你到底要不要與你先生講話啊?我在此處聒噪半日,你倒像尊菩薩!」
李夷春又上下打量七娘一回。見她面色之中,似有患得患失之態,這般模樣,絕非尋常與長輩認錯!
果然,昨夜所想不錯!李夷春心頭暗笑,這師徒二人,不論誰對誰動了心思,其間必有貓膩!
她雖不曾讀過書,可多年飄蕩江湖,見慣了人情世故,人心百種。
那師徒二人本就年紀相仿,如七娘這等小女兒心思,又哪裡瞞得過她去?況且,李夷春自己做主,嫁與史雄,也算是個過來人。
她又瞧了瞧七娘,只道:
「妹子!有些人有些事,可不是傻站著就能成的!」
七娘驀地一愣,轉頭直直看著李夷春。
她心下慌神,忙打結道:
「姐姐說什麼呢!我不過與釀哥哥賠個不是,李姐姐說來,怎的別有一番滋味?」
李夷春見她驕矜害羞,遂故意逗她:
「我所言亦是賠不是之事啊!怎麼,妹子你想何處去了?」
七娘聞言,頗覺難為情,只紅著臉低下頭去。雙手還不停地攪著裙帶。
眼看二人在窗外說了許久的話,屋中卻仍然安靜得很。
李夷春心下奇怪。他們的誤會,不就是陳釀要賣了七娘么?
七娘雖誤會了他,可他自己不也沒說清楚么!昨日還見他自責不已,今日怎的端起這般大的架子來?
況且,他不理七娘也就罷了!李夷春好歹救過他的命,如此不聲不響,拒之門外,一分薄面也不給,總是太不講道義了!
李夷春撇撇嘴,向七娘抱怨:
「妹子,你這先生,忒不厚道了!」
七娘直直搖頭,滿臉的急色:
「李姐姐,釀哥哥定是氣壞了!」
她一時思憶起昨夜,陳釀坐在滑桿上那個背影,心下霎時蒙了一層落寞。
七娘接著道:
「他應是對我極失望的吧!一路行來儘是他護著我。風風雨雨也罷,顛沛流離也罷,總是不離不棄。偏我那般不信他,還害他受傷,實在是太不該了!」
李夷春見她心眼太實,這是鑽牛角尖了。這個傻妹子,腦子裡的彎都怎生繞的?
也不知如何勸七娘,李夷春自等不得,直欲破門而入。
正此時,身後忽傳來史雄的聲音:
「我的繳金娘娘!起這樣早!」
七娘與李夷春皆聞聲回頭,只見史雄手上提著新獵的野兔,笑得絡腮鬍亦跟著顫起來。
而他身邊,正抬著一竿滑竿。
其上坐的,不是陳釀是誰!
七娘與李夷春面面相覷,皆有些尷尬神色。她們說了半日,又是好言賠罪,又是厲色高喊,七娘還作了篇酸文來念。
原來,這屋中竟是沒人的!
七娘只訕訕笑笑,到底是關心則亂,蠢笨如斯!
她卡殼似的,朝陳釀行了個萬福:
「釀……釀哥哥……」
陳釀見她神情奇怪,只笑道:
「看來老先生的參確有奇效,不過一夜功夫,你已能下床走動了。」
七娘對著陳釀趨步行去。
方至他身旁,她看看李夷春,又看看史雄,只傾身向前,似說悄悄話。
七娘低聲道:
「釀哥哥,蓼蓼不該不信你的。你別難過了,別生蓼蓼的氣,好不好?」
此話既出,七娘倒是鬆了口氣。之前又是作文,又是斟酌詞句禮儀,臨到頭了,卻還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日常言語。
陳釀抬眼看了看她,佯裝著端起先生的架子,道:
「誠然,騙你說要賣了你,是為師失了分寸。然,你心有疑慮,不信為師,豈非教人傷心?」
七娘雙臂搭在他的滑竿上,托著腮,側頭望著他,道:
「抱歉,是蓼蓼小人之心了!不過,人非聖賢,況聖賢亦有錯時。釀哥哥,蓼蓼只是個小女子。」
陳釀亦看著她。那模樣,可憐兮兮的,直教人不忍苛責。似乎每一回,她都如此混過了。
還說自己是個小女子!看來,這小女子厲害著呢!
陳釀遂道:
「你可記得,當日我同你說過什麼?」
七娘愣然。他說過許多話,驟然問來,誰知是哪句?
陳釀方道:
「不論何時,我皆不會丟下蓼蓼不管。」
七娘一雙大眼,流波凝視。此話的分量,她此時方才懂得幾分。
這樣的話,是君子之諾,亦是君子之責。
想來,陳釀與她非親非故,能說出那句話,信守那句話,於亂世之中留得一分保全,確是太難得了!
君子之道,方式如此。
見七娘面有瞭然神色,陳釀點了點頭,接著道:
「蓼蓼,我並非生你的氣。初時,是有些傷心的,可昨夜我留你一人,是要你自己想明白。」
七娘亦點點頭:
「釀哥哥,昨夜那一課,蓼蓼明白了。」
史雄與李夷春面面相覷,明白什麼了?這師徒二人,當著他們打甚麼啞謎!
可七娘心下,確是深深瞭然。
釀哥哥是要她想明白,看人,不是用眼、用耳,而是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