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見那王婆婆這等心善,心中很是感念。
她再不躲在陳釀身後,只道:
「王婆婆,多謝你!只是,你們亦要南下的,年紀又大了,總有許多不方便。我們兄妹二人不能占這個便宜。」
見七娘探出身子,王婆婆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
這位小娘子知禮知儀的,教養又極好。瞧這身形樣貌,落落氣度,一看便知是高門大戶落難的。
王婆婆遂應道:
「哪裡就有佔便宜一說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相互幫襯著罷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這話倒是說道七娘心坎上了。
一時,她又有些難過,只頹然地垂下眸子。
陳釀見那王氏夫婦太過熱情,也不好拂人臉面,只道:
「不瞞王婆婆,因做了長遠打算,前日路過街市時,便備下許多乾糧。再撐個十來日已是綽綽有餘。你們若不嫌棄,倒可分些去。也算謝你們的分火之恩。」
王婆婆連忙擺起手來,笑道:
「哎喲!我們這一大把年紀,還能要你們小娃娃的東西?罷了罷了,你們既客氣,便各自吃來吧!」
她又沖七娘慈愛地笑了笑,道:
「只別虧了這位小娘子,怪可憐見的!」
七娘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頭,又朝陳釀靠了靠。
陳釀遂於包袱中取了兩張餅,放在火上烤起來。
這是七娘頭一回看人烤餅。從前汴京的夜市,也有人賣炊餅。不過,那皆是做好了擔來賣的,新鮮熱乎,哪裡要再烤一回呢?
她拽了拽陳釀,問道:
「釀哥哥,這是做什麼?」
陳釀笑了笑,到底還是那個不識五穀的謝七娘啊。
他遂道:
「這餅已然涼透了,不烤一烤,等著吃壞肚子么?」
七娘瞭然地點了點頭,很認同他的說法。
對面的王氏夫婦見著,不由得也跟著笑起來。王婆婆心道:果真是嬌養而出的小娘子,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人悉心照顧著。
不多時,那餅已熱透了,冒著陣陣香氣,摧得七娘飢腸轆轆。
從前的謝七娘,哪裡在意過這般山野粗食?偏偏此時聞起來,卻覺著比御宴還要香。
陳釀將餅遞至七娘跟前。她剛伸出手,卻驟然停在半空。頓了半晌,又緩緩縮了回來,只垂頭望著自己的雙手。
她也明白,這個時候正是缺水缺糧,自己實在不該這般挑剔,還想著凈手一事。
七娘心中一番掙扎,猶疑地伸出雙手要接。這一回,卻是陳釀將餅子收回了。
他方道:
「還不曾凈手吧?卻是我忘了。」
對面的王氏夫婦見著,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那王婆婆的反應更是大,看著七娘的神情,就像看一件見所未見的稀世珍寶。
她面帶驚訝,卻又笑道:
「唷,這小娘子還真是講究啊!」
說罷,她急急地取出隨身的水囊,又攬過七娘的一雙小手,就要替她洗。
七娘驚得不及反應,這王婆婆,人也太熱枕了吧?莫不是,尋常人家待人接物皆是這般?
她驟然縮回手,只緊緊拽著陳釀的衣袖,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七娘向來不慣與生人太過親近。
從前在家中,凈手之事皆是阿珠、琳琅她們親自服侍。家中那些婆子,想要進七娘內室也不能夠,更何況近她的身?
至於生人,連看七娘一眼亦是誠惶誠恐的。哪有似王婆婆這般直接上手的?
陳釀看了看七娘,又看了看笑臉相對的王婆婆,方道:
「王婆婆莫見怪!咱們家小門小戶的,沒怎麼見過世面,舍妹有些怕生。」
王婆婆上下打量著陳釀,這個所謂的兄長,似乎有意護著七娘,對自己很是防備。
又看他言語氣度,不像是尋常讀書人。從前他們在自家村裡,亦見過酸秀才,卻比不得他。
王婆婆轉而又瞧向七娘,心道:那小手細皮嫩肉,水蔥似的,顯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出身!小門小戶,又有誰信來?
她看了陳釀與七娘半晌,這兄妹二人,也不知是個什麼出身!如今落魄至此,想來,逃難之際,是富貴之家刻意隱瞞。這倒也是常事。
王婆婆遂訕訕笑笑,不再打聽,只將水囊遞予陳釀。
又向七娘笑道:
「讓你哥哥替你洗吧!」
面對突如其來的善意,再不應下,也顯得太不識抬舉了。
陳釀方接過水囊,道了聲謝。想來,明日臨行之時,再還他們些水,並著些乾糧。萍水相逢,總不欠人家的也就是了。
不獨陳釀,七娘心中亦是如此想的。
從前謝府滿門朱紫,權勢滔天,是最不敢欠下人情的。人情之事,可大可小,在官場中行走之人,不得不更謹慎些。
陳釀長日跟著謝詵出入,自然也就有了這個習慣。
在汴京那些日子,他唯一欠下的人情,便是因著鄭明珍陷害七娘一事,請了趙廷蘭幫忙。
只是這些人,如今也不知四散何方,又何談一個「還」字呢?
陳釀搖了搖頭,思緒已然扯太遠了。
他遂讓七娘伸出手,倒了一捧水在她手中,也不敢多倒。待還了水囊,他雙手便在七娘手下接著,就著那水,他亦算洗過一回。
雖不大像樣子,似乎也是眼下能保留的最大的體面。
王婆婆見著,只嘆道:
「你們也太見外了,不過一些水,何至於這樣省著?」
陳釀笑了笑,遂道:
「水到用時方恨少,後邊的路還長,還是省著些的好。」
說罷,他又遞了兩個烤餅予王氏夫婦。那老兩口見他們很是見外,自作一番推辭。
陳釀也不勸說,自同七娘分食起來。
這樣的東西,七娘從未當做過正經玩意兒吃。從前夜市遇著,吃兩口也就丟了。不想有朝一日,竟要靠它來充饑。
她一口咬下,只覺硬邦邦的。縱然方才香氣撲鼻,此刻食來,到底索然無味。
謝七娘便是謝七娘,即便落魄至此,這些東西,她也不大能入口。
可她心中明白,眼下不是鬧脾氣,胡亂任性的時候。這張烤餅,便同身上的粗布衣裙一般,再不願,再為難,也要咬著牙撐下去!
吃過餅,陳釀便拿手帕替她擦手。許是因著連日奔波,不多時,七娘遂沉沉睡去。
陳釀與王氏夫婦聊了一陣,也緩緩閉上雙眼。
只是,他卻不敢入睡。
此處儘是陌生人,他若睡著,誰來看護著七娘?況且,身邊那對王氏夫婦,言行之間,熱情得太過失常,倒是不得不防的!
一來,逃難之人,連飯也吃不上,哪來的閑錢打酒?
二來,那王婆子看七娘的神情,總有些奇怪。往細了想,雖說不上來,卻直教陳釀覺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