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所有人皆不會忘記的一年。
蒼天大雪紛飛,白茫茫成陣而下。汴京城疾風狂卷,一片蕭疏。
舊時街道,再不聞鼎沸人聲;勾欄瓦折,皆作了荒頹之態。從前看不盡的繁華富庶,都付之一炬。
大火綿延數千里,燒盡了屋舍棟樑,燒盡了錦繡綾羅。唯餘下眼前的寂寂空城,並一片滄桑廢墟。
偶有幾點早醒的寒鴉,繞城三匝,叫聲斷續凄楚,直教人無限傷懷。
雪勢越發大了,寒風凄厲,直將枯枝生生摧折。城外向北的路上,幾隊板車排排而行,其上堆滿了人。
皇族、宗室、世家,無一倖免。他們被當作貨物,沖抵金人勒索的賠款。
板車之上,他們多被束著手腳。不論男女,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時間,只聞得哭聲震天,嗚咽不絕,聞者皆道凄涼。
朱鳳英倚在鄆王懷裡,面色煞白,雙目無神,只顫顫發抖。她衣裙單薄,任由北風在身上胡亂拍打。唯一的銀狐裘襖,早被金兵掠奪而去,唯有靠著鄆王,方才好些。
她依稀記得,當日在汴京城門,金兵是如何清點他們。
「妃嬪、王妃、帝姬,人准金一千錠,共一百二十九人,得金一十三萬四千錠。」
「嬪御,王妾,宗姬、御女、近支宗姬,人准金五百錠,共四百五十一人,得金二十二萬五千五百錠。」
……
更有族姬、宗婦、命婦、樂伶工匠……數不勝數,皆做貨物議價。
一千金錠!
朱鳳英心下五味陳雜,滿腔酸楚堵在心口,卻是欲哭無淚。
堂堂鄆王妃,汴京第一才女,一旦國破,淪落至此,好不教人痛煞心腸!
鄆王坐在一旁摟著她。只見他額發散落,面上生出鬍渣,雙手爆了大大小小的冰口,斑駁凄楚。
他從來便是風光無限,玉面風流的王孫公子,又哪裡受過這份苦?
鄆王強忍著淚,望向前面的板車。他貴為太上皇的父親、為皇為後的兄嫂,皆與自身一般境況。
鄆王嘆了一口氣,不敢再看朱鳳英,只將她抱得更緊。夫妻二人同裹著一方殘破草席,聊勝於無。北風透過席縫,幽幽鑽入,一寸一寸,是刺骨鑽心的疼。
板車行了整整一日,終於挨到天黑。
金人望著黑壓壓的人群,那些皇室宗親,皆是此番南下的戰利品。
他們很是滿意,一面哼著金地的歌謠,一面開始安營紮寨。
偶然經過婦女身旁,自忍不住調戲一番。
女子們驚恐萬分,人人自危,直嚇得不敢抬頭。她們能避則避,更有甚者,雙手在地上蹭了灰,直往臉上抹。
皇后朱璉青春貌美,又因著那樣的身份,少不得受金人調戲。從前**之尊,何等高貴?如今卻是任人凌辱,不得反抗!
她終日以淚洗面,早已沒個人樣!
朱鳳英見著姐姐這般,自有許多不忍。思及自身,一路行來,又何嘗不是深受其辱?
她一時心中感懷,止不住地落淚。
經了此番,鄆王已是滿臉滄桑,憔悴不已。於朱鳳英,他亦感同身受。
他轉頭望向她,胸中千般滋味,此時只作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阿楷。」朱鳳英帶著沉沉的哭腔,這是北上以來,她第一回開口說話。
「阿楷,」她又低聲喚,「我好恨啊!」
那樣的聲音,似沉到谷底,悶得滿懷愁思,無法排遣。
鄆王扶著她,自撐起草席,稍抵風雪。
他撫上她的面頰,熱淚滾滾,觸上他冰涼的手掌,只覺灼燒般地疼。
「鳳娘,」他一時有些哽咽,卻強撐著,「不論如何,活下去!」
朱鳳英滿臉涕泗橫流,直直搖著頭,已然一副崩潰之態。
「不!」她壓著聲音,語氣中卻滿溢亡國之苦,「阿楷,我怕,我好怕……」
她怕!
怕那些金人蠻子!他們沒有人性!她怕自己一身清白付之東流!怕日月無眼,再無復國之日!
鄆王強壓著滿腹哀苦,極力穩住心緒。他逼著自己還如往常一般冷靜溫潤,只道:
「陛下與太上皇皆在此處,待援兵自四面而來,會救咱們的。」
朱鳳英抬起眸子望著他,早已無法思考。似乎鄆王的話,便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顫抖著,想要信,但又不敢信,只道:
「會么?」
「會!」鄆王定了定神,縱然自己心中也沒底氣,卻無比肯定地告訴朱鳳英,「只要你活著。」
朱鳳英深深望著他,他的眼神,從來便足以安撫人心。即使如今這等境況,她依舊願意信他。
可朱鳳英不傻!
她何嘗不知歸宋的希望渺茫?
如今陛下與太上皇皆被俘虜,宋廷必定群龍無首,要另立新皇。
待新皇登基,外有虎狼之師,內有百廢待興,哪裡還記得她一介小小的鄆王妃呢?
可鄆王方才的話,她願意信。
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她總願意信他的。
只是,鄆王自己說出的話,他自己也不信!
但他要她活著!活著便有希望,活著便能有個盼頭。
夫妻二人四目相對,各懷心思,神情中都盛了太多的情緒。他們不願言說,卻都相互明了。
「楷弟。」
忽聞得有人喚,鄆王與朱鳳英驀地心驚。一時辨出是熟悉聲音,又齊齊轉過頭去。
來人原是欽宗趙桓。他亦是一身破舊衣衫,單薄又凄慘。
只見他手中捧著一方半殘瓦片,其間盛了已化的雪水。因未化透,水面還浮著幾粒冰渣。
他聲音滄桑凄楚,年紀輕輕的,總不該是這般模樣。
只聽他道:
「楷弟,鳳娘,吃口水吧!」
鄆王與朱鳳英聞言,驟然一怔。這樣的天氣,除了金人的篝火,何處去化雪呢?
「皇兄,這……」鄆王似乎已覺出蹊蹺,一時胸中哽咽,卻不去接。
「呃,」趙桓見他不接,又頓了頓,方道,「朕與璉兒已吃過了。」
朱鳳英顫了顫眸子,落淚道:
「金人又叫皇兄做甚麼了?這水,斷不會白來的!」
趙桓一時低頭,只勉強笑了笑:
「不打緊的,不過是去帳中被取笑一番。能得來這水,倒也值得。」
鄆王與朱鳳英面面相覷,滿心的屈辱與心痛。
趙桓遞上水,又道:
「越是這般時候,咱們越要拼力活下去!」
鄆王望著趙桓,心下百感交集。從前只道他溫吞懦弱,可偏在此時,長兄,到底是以天子的尊嚴在護著他們的長兄。
他長長一聲嘆息,顫抖著接過,先與朱鳳英吃了。
還不待多說一句,卻見不遠處的樹下鬧了起來。
只聽有宋人高喊:
「來人啊!皇後娘娘自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