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正氣在頭上,哪裡顧得這許多?
她一把拉起環月,帶上三個丫頭,頭也不回地回房了。
見著七娘的背影漸行漸遠,朱夫人長長嘆了口氣。
周嬤嬤扶上她,愁道:
「大夫人這是何必呢?」
朱夫人只朝她擺擺手,弱聲道:
「快!你快跟去看看,幾個小丫頭不穩重,你多盯著些。」
周嬤嬤一怔,匆匆行過一禮,便忙追著七娘而去。
她這才鬆了半口氣。
到底是血脈相連的母女,朱夫人再生氣,又哪能真不管七娘呢?
待周嬤嬤去后,朱夫人遣了眾人,只獨自坐在案頭。
她長長舒出一口氣,對於自己的安排,似乎也很是安心。
謝府這頭鬧得不可開交,可黃州那處,雖平靜和氣,卻自有一番凄清之態。
初入黃州時,王家的船途經赤壁。
那時恰是春日,逢著漲水。江水連連捲起,不住地拍打著赤壁。三國舊地,一片蕭索蒼涼,正是大江東去浪淘盡。
從前,蘇東坡亦是被貶黃州,情景感懷之處,倒與王家無異。他曾作下詞賦幾章,若擱在過去,紹玉只道拈酸矯情。現今讀來,才覺出其間意味。
自那以後,紹玉除了種花作文,閑來無事,也總愛獨乘一舟,往赤壁遊覽。
這日,他雇了方小舟,背卻父母家人,自往赤壁去。
小舟隨波晃蕩,與從前在汴京常乘的遊船不同。
遊船平穩,飲酒作樂自是極好的去處,可難免淡了游湖意趣。從前紹玉總想,偏要搖曳不平的才好,奇絕妙處,斷非遊船可比。
只是,來黃州的時日長了,難免遇著風大的時候。波濤翻湧,小舟將行不穩,人在舟中歪歪倒倒,可謂驚險至極。
到這等境地,紹玉方才明白,有遊船時,小舟是意趣;如今乘不上遊船,座下這方小舟,便成了無可奈何。
他且上舟去,只見身披半舊薄綢長衫,衣擺曳地,繩絛鬆鬆系在腰間。
紹玉自來玉容清朗,髮髻亦規整梳了,雖無紫金冠兒,卻依舊見出十分雅貴。他盤坐在船頭,背靠船艙,一腿屈起,手臂只閑散地搭在膝上。
現已入夏了,水漲船高,江水蕩然洶洶。漂泊無依之感,倒比往日更甚。
舟中除了老艄公,還有一煨酒小童,是艄公的孫子。他約莫十來歲的年紀,膚色黝黑,身著粗麻短衣,袖子與褲腿皆捲起半截。紹玉看他時,他亦對著紹玉咧嘴一笑。
初來黃州時,紹玉直直地看不慣。若在汴京,王家的粗使下人都比這文雅些!
可時日一長,雇舟的回數多了,他與這小童也漸漸熟絡起來。遇上心緒好的時候,紹玉也能玩笑打趣幾句。只道黃州偏遠,人情質樸,也就不再計較文不文雅之事了。
紹玉倚在船頭,看了眼小童煨酒,又望向奔流的江水,嘴裡喃喃念道: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
這正是蘇東坡《前赤壁賦》的句子。
小童聞著,遞了盞濁酒上來,笑道:
「小郎君是讀書人,說些話來,我總是聽不懂。」
紹玉接過濁酒,自飲起來。從前吃酒,多是要篩一回的,眼下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小童見他不說話,心下好奇,追著問:
「小郎君適才說的,是何意呢?也說來叫我長長見識!」
紹玉笑了笑。這個小童,機靈熱情,什麼都好,就是話多,問起事來沒個完。
他望著江面,方道:
「該過去的過不去,該忘卻的忘不了。」
小童一時有些懊惱,只撓著頭,蹙眉道:
「怎麼小郎君一解,反倒更不懂了?」
紹玉見他模樣,哈哈大笑起來,連帶著搖櫓的艄公,亦跟著發笑。
那艄公又向紹玉道:
「小郎君適才念的,可是東坡居士的《前赤壁賦》?」
紹玉一愣,不由得多打量那艄公幾眼。
他不敢怠慢,只抱拳道:
「老先生是讀書人?」
艄公笑起來,蒼白的鬍鬚亦跟著顫,只道:
「哪是什麼讀書人?從前東坡先生遊覽赤壁,亦是我搖的櫓啊!那篇《前赤壁賦》,正是在此舟上作的。」
艄公放慢搖櫓的速度,一時回想起那夜。
他指向小童,接著道:
「那一年,我也就是他這個年紀!東坡先生與友人飲酒賦詩,許是吃醉了酒,不覺將這篇《前赤壁賦》念了許多回。我那時順耳聽來,也就記下了。不想一記,就是這麼多年。」
他嘆一口氣,接著道:
「如今,他人也不在了。我連年在這赤壁來回,往來渡客,念的皆是他的詩文,不得不為之感慨啊!」
艄公說罷,滿是皺紋的臉上,倒見不出悲喜。大抵年歲大了,做的又是渡人的生意,迎來送往,什麼樣的人也都見過,什麼樣的事也都經歷過。
聽他言語,紹玉心中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他遂起身,朝那艄公作了一揖。
艄公一時不知所措,一手扶著櫓,一手要去扶紹玉。
紹玉恭敬道:
「老先生原是渡過東坡先生的,晚輩眼拙,失敬失敬。」
若是從前,紹玉豈會為這樣的事心緒難平?那是陳釀那書獃子能幹出來的!
可偏偏,二人皆是被貶至此。所謂同病相憐,大抵是這般境況。
紹玉常來雇舟,艄公還從未見過他這個模樣!艄公遂連連擺手,只道不敢當。
「小郎君言重了!」艄公道,「不過是個謀生的活計,從前渡他,如今渡你,又有何不同?」
是啊,又有何不同?在艄公眼中,俱是過客罷了!
似這等千古風流人物,如今周郎何在?東坡何在?
前人如是,又何況乎自己?
思及此處,紹玉一時釋然,前些日子的愁苦,也只付之一笑。
他又緩緩坐下,靠上船艙。手邊一把杜鵑,是他自家中帶來,以做佐酒裝點。誠如他信中所言,艷紅似血,盈盈可愛。
他轉頭看向那把杜鵑,徒然嘆了口氣。縱使釋然,有些東西,卻依舊不能輕易放下的。
忽而,他只覺面上撲了兩滴水,不提防間,已撲了滿臉。
紹玉驀地抬頭,原是落雨了。
煨酒的小童倒也伶俐,忙自船艙抓了兩件蓑衣,一件給了艄公,一件給了紹玉,一面又護著紹玉往船艙去。
遇著這樣的天氣,也不得不敗興而歸了。一時又有風起,小舟晃得比往日厲害,紹玉只覺頭暈。
艄公忙著搖櫓靠岸,一面道:
「小郎君,可坐穩了!孫子,照看好小郎君啊!」
小童見慣了江上風浪,倒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
見紹玉面色緊張,他方打岔道:
「小郎君,聽聞你是從汴京來的?汴京是帝都,聽聞可熱鬧了,你與我說一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