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王與朱鳳英看過。
只見她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開口便是信手拈來:
「主人有酒歡今夕。」
這是出自唐代李頎的《琴歌》首句。此句吟來,恰應了今日宴會。
鄆王看她一眼,自是心有靈犀。
只聽他道:
「百尺樓高水接天。」
此是李義山的《霜月》一首,流水意境,已然見得。宴會又於水榭高台,也算應景。
朱鳳英又接道:
「不分桃花紅似錦。」
此句出自杜子美《送路六侍御入朝》。
鄆王此句為結句,他遂道:
「新詞宛轉遞相傳。」
這是劉禹錫《踏歌詞》首句。
鄆王心道:既是行酒令,自然要有傳遞之意,此句不論格律、意境,正是合適。
他才說罷,已有人整理成箋,席間傳閱。
有人初時未聽清,又央著將四句一同念來。
有人遂道:
「主人有酒歡今夕,
百尺樓高水接天。
不分桃花紅似錦,
新詞宛轉遞相傳。」
一時間,眾人無不嘆服。
鄆王夫婦,不愧為汴京才學之冠。
短短片時,隨口集唐已是不易。二人還兼顧著詩題、宴會應景、酒令應景,確是太難得了。
鄆王與朱鳳英相視一笑,舉杯祝酒,又對飲而盡。
這般恩愛,直是羨煞旁人。
七娘看著他們,一時心有所感,倒見出些落寞來。
只是,這也怪不得朱鳳英。
二表姐的性子,七娘本也知的。她雖愛出風頭,卻不失坦蕩。
七娘輕輕嘆了口氣,自是無人察覺。
她緩緩抬起頭,只看向水榭對面的陳釀。隔著水簾,只一個朦朧人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原是這般心境。
朱鳳英吃罷酒,又嚷著要接著行令。
眾人心道,如此行令,自己豈不醉死了去!滿眼看去,皆是一番推辭。
朱鳳英見此,嘴角揚起笑來。
她朝鄆王使了個顏色,鄆王解意,方道:
「本王曾於太學之中,亦與人如此行令。」
只見他起身,舉杯道:
「陳先生,切莫推辭了。」
陳釀聞聲,忙起身還禮,依舊還是一派俊逸風度。
眾人皆朝那處看去。
自陳釀於宣德門前面聖,彈劾蔡太師,汴京誰人不知他的大名。
都道太學有個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正氣凜然之人。
座中旁人,一副看熱鬧的模樣。
有人起鬨道:
「適才,鄆王與王妃一同行令。眼下只陳先生一人,只怕不公。」
朱鳳英看看七娘,拿團扇掩面一笑,方道:
「我有一表妹,姓謝,正是師從陳先生。不如,叫他們師徒二人一同行令,也不算為難。」
鄆王妃的謝家表妹,誰人不知!
不正是與她一同入過太學的謝七娘子么?
當年,為著她有個舉子先生之事,汴京城中還傳得沸沸揚揚。
眾人一時又朝七娘這頭看來。
只是隔著水簾,天又黑,也看不大清。
七娘還陷在方才的落寞之中,本當攔著朱鳳英,誰知她竟兀自脫口而出!
「表姐。」七娘蹙眉低聲喚。
朱鳳英轉頭看她,心下打鼓。
她四下看了看,低聲道:
「七娘,這會子可別慫啊!不是已爛熟了么?」
「是爛熟了,」七娘有些為難,「可我……」
「不是說了,不與我丟臉么?」朱鳳英略微不快。
七娘看看她,又看看座下眾人,一時無法。
她呼出一口氣,緩了緩心神,方行萬福道:
「陳先生,請!」
陳釀面含淺笑,朝對面看去。
隔著水簾,宮燈掩映,七娘竟似置身水晶宮一般。
煙水朦朧間,只見她身姿窈窕,盈盈玉立,自是謝家有女初長成。
陳釀對著她行一揖,方道:
「謝七娘子,請!」
眾人皆伸長了脖子,要看汴京城中最特別的師徒二人,是如何行令的。
朱鳳英卻笑起來:
「你們請來請去的,誰抽個花箋兒先?」
眾人亦跟著笑起來。
七娘有些難為情,只低頭道:
「師長為尊,自然,陳先生先請。」
她一低頭間,卻是多情婉轉,千般姿態,只在這一抹朦朧身影中。
陳釀一時有些晃神,只愣然不語。
似乎過了半晌,見他不說話,朱鳳英倒有些急了。
她朝那頭喚道:
「喂!陳先生,謝表妹要先請先生。你倒是應一聲啊!」
朱鳳英說話有趣,眾人一時皆悶聲笑起來。
陳釀這才回神,遂行禮道:
「小娘子頗得天資,還是小娘子先請吧!」
從來,集唐之中,說一、三句是容易些的。
一來,不必顧著韻腳,只管意境便是。
二來,若格律稍有不妥,后句亦可行拗救之法,得成一詩。
這又是他在護著七娘了。
朱鳳英遠遠望著陳釀,輕笑一聲,自語笑道:
「這個書獃子!」
七娘瞪了朱鳳英一眼,再不推辭,遂自抽了張花箋。
她舒了一口氣,還好不是難題。
花箋上有雲「新月」二字。
七娘上前一步,離水簾更近了些。
她隨口吟來:
「分曹射覆蠟燈紅。」
此為唐時李義山名句。
「射覆」,相傳為古時酒令。這會子正行酒令,倒也應景。
七娘近來確有長進,陳釀點點頭,接道:
「門掩寒雲寂寞中。」
此為唐末僧人貫休的《悼張古道》。
前有新月為題,陳釀用「寂寞」二字,是要言嫦娥的意象了。
七娘又道:
「細雨濕衣看不見。」
此句是劉長卿的《別嚴士元》。
七娘只兀自嘆了一口氣。
此間隔著水簾,二人自是看不見。也不知她是言嫦娥,還是言自己。
陳釀望向她身前一掛水簾,似乎亦染著她的落寞。
那一瞬,他也不曾想,便脫口吟來:
「清光似照水晶宮。」
此為唐時女詩人薛濤《十離詩》中,《珠離掌》一首。
此句念罷,七娘心頭猛然一盪。
這首集唐,似乎說著新月,又似說著他們。
重重水簾,煙影霧影,宮燈灑下清光。深沉夜色中,水波暗暗搖曳,燈火星星點點。
二人兩兩相望,只見身影朦朦,竟不知天上人間。
這便是所謂,入了詩境吧!
朱鳳英聽他二人詩句,著實一驚。
七娘所言,無一句是朱鳳英給的。渾然天成之處,竟比她與鄆王的更好。
她只喃喃念來:
「分曹射覆蠟燈紅,
門掩寒雲寂寞中。
細雨濕衣看不見,
清光似照水晶宮。」
不獨朱鳳英,座中之人無不驚嘆。
這師徒二人,竟對得情景相溶,天衣無縫。
此詩既出,座中之人再無人敢集唐。朱鳳英只得換個容易的,眾人一處樂一樂,也就是了。
陳釀又看向七娘,水影朦朧中,她似已坐下,再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