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七娘反應過來,再一抓時,只覺雙手空空,連一捧雪,亦是握不住的。
五郎忙上前束住七娘,又向紹玉道:
「三郎,保重!」
紹玉退後一步,抱拳道:
「保重!」
說罷,他便轉身上船。
「三郎!」七娘又高聲喚。
紹玉心口,似猛壓下千斤重石。他雙手攢成拳頭,深蹙著眉,不敢回身。
汴河的冰早已被清理過,王家的船去得很快。漸行漸遠,直至再忘不見。
七娘只靠在五郎懷中,淚眼婆娑,任風吹起斗篷、帷帽,也都顧不得了。
又送王孫去,凄凄滿別情……
原來,這便是此間滋味。
風雪越發大了,七娘猩紅的身影,在碩大的風雪之中,顯得微不足道。
她嘆一口氣,依舊含著淚,道:
「五哥,早知如此,又為何要有自幼的相識?」
五郎亦嘆息:
「這便是世情。」
世間之情,聚散離合,陰晴圓缺,總是要拿一生去體會的。
夜裡,七娘心緒難平,只趴在案頭髮愣。
屋中又添了一對暖爐,仆婢往來,一如平常。
也不知,三郎的船行到何處了;船上是否衣食飽暖,可稍解他離鄉之苦?
七娘又嘆一聲,隨意瞧去,只見阿珠在妝台翻找著什麼。
「你尋什麼呢?」七娘問。
阿珠遂道:
「不知小娘子的桂花頭油又放何處去了,過會子要與你洗頭來呢!」
桂花頭油……
七娘垂下眸子,神色忽而黯淡。
從前,她總愛將桂花頭油隨手放在床頭。每每找不見了,皆是三郎提醒。
他還用那頭油,替她梳過發,挽過髻呢!
如今,人也不在身邊了,桂花頭油亦找不見了……
「別找了。」七娘道。
她語氣中滿是愁思,直叫人憐惜。
阿珠自然明白,七娘的傷心所謂何來。這是頭一回,她不敢勸。
阿珠只應了一聲,遂只得作罷,不再找來。
七娘緩緩抬眼,執起筆來。
不多時,竟信手作下一闕《憶王孫》:
蒼蒼風雪別王孫,試火添燈空斷魂,最怕簾中月桂痕。泯詩文,總是人情涼與溫。
自紹玉離京后,七娘便時常往汴河去。也不見她有什麼正事,不過是立在渡口發獃罷了。
有時路過王府,見門庭冷落,封條尚在。七娘只嘆一口氣,便匆匆去了,實不忍多看一眼。
日子,似乎也就這樣混過,轉眼已是初春。
草長鶯飛二月天,汴河旁楊柳成排。遠遠看去,恰是一片朦朧嫩綠。
唐人有詩云:草色遙看近卻無。這片片柳色,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汴京城越發熱鬧了。
因著春來,許多生意人又開始活絡起來。走街串巷,往來應酬,皆是日日能見著的。
過了封河的時節,渡口又有大型貨船停靠。江南的絲綢、西蜀的花箋、徽州的墨、湖州的筆……大多是自此處來的。
七娘只做小郎君打扮,一身錦灰春綢袍子,頭戴襦巾,直像個太學生。
她撐著一旁的柳樹,看著熱鬧的汴河,已在渡口待了半日有餘。
又有一艘貨船自橋下來,只見橋洞窄小,險些撞上正來的遊船。
貨船的夥計伸頭看去,忙連聲賠禮:
「實在對不住,方才沒見著。可是撞著你們了?」
遊船上的小郎君一路說笑,倒也洒脫。
他們道:
「不打緊,好在船夫大叔避開了!你們的貨可撞著?」
壓貨的夥計邊靠岸邊笑,道:
「都護著呢,皆是好酒!小郎君們得空來嘗,不要你們錢!」
遊船也跟著靠岸,只見其中一小郎君站了起來,笑道:
「這位大哥,我們可記著了!回頭只找你,可不許賴!」
夥計拍著胸脯,道:
「卻賴來?你們只管拿出酒量,敞開了喝!」
一時,兩艘船上的人皆笑作一團。連同著岸上之人,也跟著樂起來,跟有人要請自己吃酒似的。
七娘看著他們,亦笑起來。
這便是汴京,每日有無數的人來人往,留下無數個故事。
可這些故事裡,再沒有紹玉了……
七娘低下頭,只道:
「阿珠,咱們回去吧!」
阿珠早想走了,就等七娘一句話。她舒了口氣,自是歡歡喜喜的。
七娘搖了搖頭,又看一眼汴河。
誰知剛一轉身,便撞上一個人。
七娘忙退後一步,直直瞪著他。
只見那人咧嘴笑著,滿臉殷勤,一身鮮艷袍子很是張揚。
他笑道:
「別來無恙啊,七姐姐!」
呸!趙廷蘭!
七娘瞥他一眼:
「你這個人,總這般男女不分么?」
趙廷蘭是瞎么?分明見自己身著男裝,卻還七姐姐七姐姐的喚,敢是誠心找不自在么?
趙廷蘭笑了笑:
「上回喚你小謝兄弟,你不樂意;這回喚你七姐姐,你又不樂意!你說,我該如何喚你?」
「那便別喚了!」七娘軒眉,「誰稀罕來?」
她繞開趙廷蘭,兀自往城中去。
趙廷蘭忙追上來,賠笑道:
「我稀罕,我稀罕好不好!誒,誒誒……與你說話呢,別不理人啊!」
七娘猛地回身,指著他道:
「趙……」
她忽一頓,轉而又笑道:
「如今,該是趙大人了吧?」
「那是謝伯伯提拔。」趙廷蘭大笑起來,「一個謄寫整理文書之職,稱不得大人,稱不得!」
他嘴上雖如此說,可面上卻是樂開了花。
七娘看著他的模樣,只冷笑一聲,點頭道:
「你所言不錯,確算不得大人!」
趙廷蘭一愣,撇嘴道:
「我不過是客氣一番,你怎麼當真了?大人聽著多舒坦,你再叫兩聲嘛!」
七娘疾步行走,懶得理他。他只跟緊在後頭,一味地纏著她說。
終於回到謝府,七娘心中很是生氣。
她拍案道:
「若非看在菱兒的面上,他這般無奈地跟著,我早報官了!」
只見阿珠笑道:
「還報官呢!咱們府上那樣多的官,小娘子一個個報去?」
「咱們家?」七娘笑了笑,「不過是官官相護,合起伙來欺負我!」
屋中眾人皆笑起來。
這個七娘子,詞也太多了!
琳琅又道:
「玩笑歸玩笑,八娘子婚期近了,可別叫她聽去。未免多心,以為咱們看輕趙小郎君!」
琳琅一提,七娘也覺是這個道理。
菱兒自幼心思深些,眼下婚期近了,也總要讓她歡歡喜喜地出嫁。
而謝菱這頭,聽聞趙廷蘭得了份開封府的差事,很是得意。
她向釧兒道:
「你看,父親賦閑之時,讓他來表表孝心,果是不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