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群太學生們齊齊而入。
他們寬衣博帶,頭戴襦巾,自有一番風流姿態。便是尋常行在街上,亦能引來不少側目,何況是在眾人皆坐定的宴席!
鄆王端坐於高位,亦看著他們,只是,卻並不見有甚驚愕神色。
他的手指在案頭敲打,一下一下,甚是明晰,正如太學生們一步步行近。
鄆王本在太學視察過一月有餘,對太學眾人自比旁人熟悉。眼前幾人,皆是那時較為出挑的,如今已歸入上舍。
他微微含笑,一一看來,只見陳釀與魏林亦在其中。
蔡太師與蔡攸皆站起身來,保持著迎客應有的禮數。自然,也是禮賢下士的姿態。
太學生們雖無甚權勢,可到底屬天子門生。不論在何處,總是體面非常的。
方至堂內,他們齊齊作揖,禮數亦十分周到。
只見蔡太師行上前去,一副慈愛臉孔,笑道:
「方才犬子才說起,以為眾小郎君不來了,只覺頗是可惜。如今見著,老夫也好與孫女有個交代。」
與他孫女交代些什麼?太學生們一時不解。
蔡太師又道:
「今日,本是我家孫女的生辰,原不該擾小郎君們。只是她一向對詩書文墨極是上心,對太學亦心嚮往之。各位皆是將來的國之棟樑,她說要好生招待你們。老夫想,這也是替陛下分憂。」
說罷,蔡太師又看向鄆王:
「殿下,老臣所言可在理?」
鄆王點點頭,卻不起身。
他若禮賢下士地下去,座中眾人免不得又要起身行禮,到底麻煩。
此處也不比太學隨性,多是些作官作迂了的人,還是坐著的好。
鄆王遂道:
「太師所言極是。此間幾人,皆是棟樑之才,本王少不得敬你們一杯。」
說罷,鄆王自端起酒盞。
蔡府的侍酒女亦有眼色,早已端上九盞清酒,呈與眾人。
這幾位太學生,本與鄆王相熟。他們行過禮,便一飲而盡,與太學無異。
一番寒暄罷了,座中眾人皆一副等著看戲的嘴臉。太學生們這時候來,顯然有些來者不善。
陳釀於太學生之中,雖不算年長,卻是頗受器重的。
又因著謝詵之故,座中許多人倒也認得他。
他依舊一身青布袍子,負手立於人群之中。
只橫掃一眼,便聽他道:
「學生見此處極是富麗,太學的賀禮,倒有些拿不出手了。」
此話乍一聽是恭維,實則是一番諷刺。
座中之人,哪個不明白?
不過,有人這才反應過來。是了,太學生們亦是賀壽來的,酒也吃過,怎麼不見有甚賀禮?
他們光等著看戲,只怕戲眼,在這賀禮上。
蔡太師的言語倒十分客氣。
只聽他道:
「你們能來,已是了卻了老夫孫女的心愿。賀禮之類,總是太見外了。」
此話既出,蔡太師猛閉了口。
太學生們是天子門生,見不見外的話,豈是他一位臣子能言語的?
蔡太師一向行事謹慎。也不知怎麼的,方才竟脫口而出!
想來,太學生的到來,加之鄆王坐鎮,他到底是有些慌亂的。
而這一切,陳釀與鄆王皆看在眼裡。
陳釀方道:
「太學本是治學之所,於金銀之上,頗為清貧。可太學上下,皆受孔儒教導,禮數之事,卻不可荒廢。」
蔡太師看著眼前這位年輕人,一時不知他所言何意。
陳釀頓了頓,接著道:
「太學最多的,不過是詩書道理。自收到太師府的帖子,我等遍翻群書,遍游汴京,終是尋到三件賀禮。」
「不知太師,」陳釀抬眼看著蔡太師,「肯不肯收?」
陳釀的神情雖是溫和,卻帶著難以言表的堅定泰然。
蔡太師縱橫官場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卻被這個眼神驀地鎮住。
這樣的神情,是他不曾見過的。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面上倒見不出什麼異樣,只笑道:
「這等費事,你們有心了。老夫在此謝過。」
陳釀低頭笑了笑。
眾人遂呈上第一件賀禮。
那賀禮乘在托盤之上,拿紅綢掩了,表面凹凸不平,似有鞠球一般大小。
座中之人無不好奇,只伸長了脖子要看。
「那是何物啊?」有官員喃喃道。
「像是珊瑚,」有人道,「那可難得了!」
又有人搖頭:
「不像,哪有送珊瑚送那樣小的。」
「太學窮嘛!」有人嗤笑道。
「你聽那些學生吹呢!」另有人不屑,「教育之所,還能虧待了他們去?」
有人低聲道:
「可與太師府相比,太學就是窮嘛!你以為,戶部賬上那些,便是算數的?」
一時又有人唏噓。
自然,這皆是一些品級不高的官員,隨口議論。他們聲音低得如蚊蟲,旁人也聽不得什麼去。
而蔡太師,此時滿腔心神,只專註在太學的賀禮之上,哪管旁人的議論?
第一份賀禮已至蔡太師眼前。
魏林一步上前,只朝蔡太師行了個揖禮。
他緩緩伸手,靠近托盤上的紅綢。
四周儘是好奇的目光,連蔡攸亦忍不住,死盯著賀禮不放。
說時遲,那時快,在眾人還不及反應之時,魏林一把扯下紅綢,其間之物,暴露無遺。
見著賀禮,眾人更是驚愕。
一應議論之聲,比之方才更盛。更遠的席位,已然喧鬧起來。
「這是什麼?」
「瞧不清啊!坑坑窪窪的,也能做賀禮么?」
「旁邊像是有本冊子?」
「什麼冊子,我怎麼不見得?」
哄亂的議論聲中,鄆王顯然一副局外人的姿態。
他一手撐著下巴,只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
可蔡太師面上的表情卻不大好。
他雖未發作,卻蹙著眉,只捏著眼望向陳釀。
「這位小郎君可是姓陳?」只聽蔡太師道,「從前,在謝府帶他家小娘子念書。」
陳釀微微怔了怔,太師府的消息,果然靈通得很。
他行禮道:
「正是小生。」
「陳先生。」蔡太師喃喃念著,踱步至他跟前,「那敢問,此份賀禮,卻是何意?」
陳釀遂看向那份賀禮。
其實也並非什麼稀罕物,不過是瓷碗中乘了幾張樹皮,一旁又有太學生親手抄寫的《趙威后問齊使》。
陳釀又抬眼看著蔡太師:
「這些樹皮,皆是汴京近郊的。」
蔡太師似乎想到了什麼,卻並不言語。
陳釀頓了頓,又道:
「太師可知,咱們在此處享用著玉粒金蒓、美酒佳肴,而近郊之流民,卻以這些樹皮充饑?」
此話一出,座中一片嘩然。
這群太學生,原是砸場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