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雲衡雖退後,可神情卻是不懼不怯。
她看了看七娘,又看了看陳釀,忽行一萬福,只道:
「多謝小郎君抬舉,如此,便再好不過了。」
這樣的蔡雲衡,極是隨性。她說出這般大膽的話,倒也坦然。
七娘怔怔地望著她,不覺間,竟生出些佩服來。
既是魏林相邀,七娘與陳釀也不便說什麼。
四人遂一道往回走。
他們之中,唯有蔡雲衡算個陌生人。只是,她卻並為見出不自然之處。
一眾太學生們遠遠便見著有小娘子來,緊忙著正襟危坐。
一番行禮后,蔡雲衡亦隨性坐下,全然不似汴京小娘子們的拘謹之態。
她本隨父親被貶出京,從小長在蠻夷之地,自然,與汴京城中嬌養閨閣的小娘子們,大不相同。
只聽有人笑道:
「方才還說,祁莨遇著了什麼,樂不思蜀!不想,是與小娘子過話。」
這話本是打趣七娘,卻在不經意間,也連帶著打趣了蔡雲衡。
換作別的小娘子,早哭鬧著不依了。
偏偏蔡雲衡,卻笑了起來,只道:
「哪是祁莨樂不思蜀?分明是我見他有趣,纏著他說話。瞧來,她神情言語,倒像我小弟一般。」
此話一出,眾人只哈哈大笑起來。
從來,小娘子多是惱羞成怒。可眼前這個,卻能四兩撥千斤,一霎時,便與眾人打成一片。
倒是七娘,很是不快,只撅嘴道:
「誰要做你兄弟!我年紀雖小,也不是任你們欺負的!」
有人又笑道:
「那倒是!堂堂男兒,吃不得酒,尚有人相護。誰有敢欺負你來?」
提及陳釀替她擋酒一事,七娘的面頰又有些發燙。
她只爭辯道:
「那酒,不過是斷腸之物,有什麼好的?也就是你們,當做個寶貝!我才不吃呢!」
不待太學生們答話,卻聽蔡雲衡笑道:
「祁莨此言差矣!李太白詩云: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綺章麗句,全在這一盞兒中了。」
「不想小娘子身為女子,竟有此等見識!」有太學生道,「祁莨兄弟,倒是不如了。」
七娘瞥他一眼,只將嘴撅得更高。
陳釀見她模樣,心中早已笑了千百遍,面上卻只淺淺一抹。
又有人看向蔡雲衡,只道:
「聽小娘子言語,似乎對李太白之詩頗有見解?」
她確是極愛李白詩文,從前讀來,只覺洒脫俊逸。
蔡雲衡初見陳釀文章時,只覺其間亦有太白遺風,難免為之一驚。
只是,陳釀的字句,俊逸有餘,洒脫不足,總還是有所不同的。
蔡雲衡方道:
「見解不敢當。不過是閨中閑暇,偶爾讀上一讀,又慣了的愛胡說幾句。」
她看了看眾人,又道:
「你們聽過也便過了,將來可都是要出將入相之人,斷不許笑話於我!」
出將入相,本也是太學生所求。眾人聽了,自然高興。
有太學生見蔡雲衡有趣,隧問:
「小娘子見識不凡,還未曾請教家源何處?」
蔡雲衡笑了笑,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
她方道:
「小女子姓蔡。當朝太師蔡京,正是家父。」
蔡雲衡還兀自笑著,可太學生們的神情,卻皆與方才截然不同。
只見他們面面相覷,有人微蹙著眉,神情僵硬,再不是說說笑笑的樣子。
當朝太師蔡京,行事作風,頗是陰毒,一向為太學生們所不齒。
可這兩年來,蔡太師卻是風生水起。他勾結宦官,殘害忠良,直逼得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說是壞事做盡,也總什麼君子能臣。
好巧不巧,眼前這位,卻是他家小娘子!
一時,眾人皆是沉吟。
蔡雲衡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們。怎麼一提起父親,太學生們便是這般防備疏離?
她還有滿腹趣事不曾言語,許多學問不曾討教,這些人,怎麼變臉跟翻書似的?
不待蔡雲衡問,只聞得有人已起身作揖:
「天色已晚,咱們也該散去。小娘子流連此處,總不大好,也該早些回府。方才,是我等疏忽了,未曾顧及。」
蔡雲衡猛地一愣,這是下逐客令么?竟毫不遮掩地驅趕!
太學生們亦陸續起身,只做告辭狀。
七娘看著林林而立的人群,忽有些莫名地不平。
適才還將人家誇成謫仙般的人物,一轉眼,只因一個姓氏,便又無禮地像群無賴。
七娘掃視著他們,又舉目望天,方道:
「天色尚早。」
她一一看過眾人,只見他們面露難色,還有人與她使眼色,要她一同離去。
七娘更是憤憤。
因著陳釀之故,她雖不大喜歡蔡雲衡,可幾回相見,蔡雲衡皆是坦然相待,全無半點陰毒之心。
比之出身體面的王環,不知要好到哪裡去?
七娘抬眼看著眾人,又道:
「小弟不才,曾聞著個故事。說賊窩裡養出了個狀元郎,而世家之中,卻出了盜竊之人。可見,只看家族淵源,也並非識人之明。」
眾人一時有些訕訕。
魏林對此事,頗是在意。他一向嫉惡如仇,對於蔡太師所為,從來便是嗤之以鼻,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他遂正色道:
「是祁莨你偏頗了!出淤泥而不染,何其難得。可世間之人,多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說罷,魏林廣袖一揮,便兀自去了。
幾位氣性極盛的太學生,亦冷哼一聲,再不言語,只拂袖下山去。
聽到此處,蔡雲衡方明白過來。
原來這些不尋常,皆因她的姓氏。
父親一生,身系宦海,幾度沉浮。如今驟然復權,難免受些非議排擠。
於這些事上,蔡雲衡倒是慣了的。故而,她的坦然不拘,與其說是天性使然,不如說是一番叛逆。
只是,有些小人編排挖苦也便罷了,若人人皆如此說……
況且,眼前之人,還是深諳仁義儒道的太學生們!
他們為何對父親這般深惡痛絕?
一時,眾人漸漸散去,此處唯餘下七娘、陳釀、紹玉三人。
蔡雲衡深吸一口氣,忽不在意地笑了笑:
「弄得不歡而散,倒是我對不住各位了!」
七娘看著她,只生氣道:
「是他們無此心胸,又與你何干?」
自方才起,陳釀便一直不曾言語。
他這才轉頭看向七娘,眼中自有認同神色,遂含笑道:
「蓼蓼此番,是君子之為。」
七娘聞聲,亦看向陳釀。
思憶中,他從未這般正色地誇她。那般神情,並非陳小先生,而是,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