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就要入冬了,清晨的積霜更重了些,有幾夜,已然飄起了小雪。
開封府的暖爐比往年著意添了許多。
孫九郎自黃州歸來,身子便大不如從前。想來黃州艱苦潮濕,加之一路的顛簸,越發經不得了。
他掩著面咳了幾聲,口中冒出白煙,只朝侍從道:
「像是下雪了?」
侍從抱拳應聲:
「有些小雪,大人。」
孫九郎點了點頭:
「備車馬吧!」
侍從一怔,見他病中艱難,只勸道:
「大人,不如緩些時候吧!這季候,還是先將養著的好。若熬壞了身子,總是不值當的。」
孫九郎擺了擺手,又咳了幾聲,態度堅決,只打發了侍從去。
侍從有些無奈,卻也沒個法子,只得應聲去了。
孫九郎兀自緊了緊棉衣,起身踱步至窗前。
他半支起窗,忽一陣風雪急急灌了進來。激得他又猛咳了兩聲。
小雪已將房檐樹梢染得發白,今夜或許便有一場大雪。到那時,汴京就成了茫茫的一片,乾淨得很!
他舉目望去,一時有些感慨。從前,也是這般的雪天啊!
當年他受辱出城,拖著老父老母,便匆匆往黃州任上去。
一路頗是難行,孫家父母年邁,哪裡經得?加之那時心中憤懣,母親又被嚇得不輕,不多時,便撒手人寰。
孫九郎還記得,那時天上大雪紛飛,沒幾個隨從在側,自己亦是身無長物。母親的屍身,只得拿簟席草草卷了,又尋了個山丘暫且安葬。
他低頭一嘆,不知何時,已然淚流縱橫。
孫九郎抬袖試了試,一切都太遠了。
他回身望向門邊,侍從正進來,只抱拳道:
「大人,車馬皆妥帖了,此時去么?」
孫九郎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又是這樣的雪天,他回來了!
他點了點頭,挺直背脊,一時正色鐵面,語氣似雪寒涼,道:
「替本府更衣。」
開封府尹新官上任,汴京城中自然又多了個可議之事。只是尋常百姓並不知曉,這個孫大人,便是從前被謝府趕出汴京的倒霉女婿!
自昨日收到拜貼,謝府上下亦多有議論,皆道孫九郎小人得志,頗是不以為意。
倒是七娘,聞著此事,只作一嘆。
謝菱正在一旁打瓔珞玩,聽她嘆息,只笑道:
「七姐姐做什麼嘆氣來?」
「孫姐夫回汴京了,菱兒可知曉?」七娘問。
謝菱點了點頭:
「略有耳聞,想來不過人事變動,也不與咱們相干。」
「我聽說,」七娘壓低了聲音,「他今日要來咱們府上呢!」
謝菱撇了撇嘴,一副不屑模樣:
「他還有臉來?若不是他,大姐姐何至於……」
她正說著,一時有些哽咽。
七娘蹙著眉,撫了撫她的背,只道:
「大姐姐的事,也不全怪孫姐夫的。」
謝菱抬眼看了看七娘。
這個不知世事的七姐姐,原也有通透之處。
可不怪孫九郎,該怪誰呢?朱夫人么?七娘身為人女,又如何能說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語。
自然,謝菱亦不會說。
謝府上下皆厭棄孫九郎,她又如何不同仇敵愾呢?到底人在屋檐下,不似七娘。謝菱,沒那任性的本錢。
她也不言語,只看著七娘。
「我想,」七娘又道,「孫姐夫此番前來,或許,只是舍不下大姐姐?」
謝菱笑了笑,只搖頭:
「我也不知的。」
說罷,她又兀自打著瓔珞。
七娘見她無意再談,遂也不說了。到底,那件事鬧得家中很不愉快。若非孫姐夫驟然回京,只怕也不會有人提起。
孫九郎至謝府時,天色尚早。謝詵自是不必見他的,只二郎端坐廳前,保持著應有的禮數。
開封府尹,該有的體面總還是要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也就是了。
孫九郎入得廳來,先行過一禮。二郎的官職在他之上,縱使心中再恨,也免不得如此。
他心中自嘲,何苦來呢?討這樣的沒趣!
二郎也不提其他,似乎眼前之人,僅僅是新任開封府尹。
他帶著不輕不重的笑,平和道:
「孫府尹多禮了,請坐吧!」
「多謝大人。」孫九郎又行一禮,也便落座。
他瞧著二郎是沒什麼變化的。還是一樣的冷冰冰,一樣的不可捉摸。
可二郎看著孫九郎,雖面上不查,卻著實有幾分愕然。
從前孫九郎雖算不上健壯,倒也康健。而眼下,卻消瘦得有些認不出。只見他形容憔悴,面色略微蒼白,穿著比這個季節更厚的衣裳。
想來,這幾年,他應是極難挨過的。
二郎頓了頓,方道:
「不知孫府尹前來寒舍,有何指教?」
他不言恩怨,不提往事,倒叫孫九郎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孫九郎默了半晌,遂道:
「下官與府上,原是有些淵源。今日冒昧前來,確是有個不情之請。」
二郎正端起茶盞,忽而停在唇邊。
不情之請?
且不論從前之事,孫九郎如今投靠蔡太師,對於謝府,也總該避而遠之,多加防範。這忽來的一句不情之請,確是讓人不解。
二郎笑了笑,只道:
「孫府尹但說無妨。」
孫九郎嘆了口氣,四下看了看。這屋中陳設,長年不變。便是一旁的下人,亦多有熟悉面孔。
只是,從前稱兄道弟的謝二郎,唯見得一張冷口冷麵。
大抵,這便是世人所謂「物是人非」吧!
「大人,」他忽起身作揖,「下官,想與大娘子上柱清香。」
二郎聞言,饒有興味地抬眼看他。
孫九郎垂著頭,可身子卻有些微微發抖。驀地提及謝芝,也難怪他心緒激動。
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當年驟然拆散,也實屬無奈之舉。不過,為著謝芝的體面,謝家的體面,卻也是不得不為之事。
二郎嘆了口氣:
「大妹妹早已入土為安,每日自有謝府清香供奉,年節祭祀,亦有禮數。孫府尹,還是莫要驚擾的好。」
孫九郎的身子驟然一僵。
來此之時,已想著是這般結果,可他總不甘心,總是要試上一試。
他的芝娘,為著孫家不平,白白送了一條性命。卻不想,若非她當初那般烈性,此生亦有相見之日。
思及此處,孫九郎只強撐著雙眼,不叫滲出淚來。
他看了看二郎,心中憋著一口氣,只勉強道:
「二哥,當真不能一絲通融,一絲成全么?」
二哥?
二郎冷眼看著他:
「自孫家用一頂灰轎子,趕大妹妹回府,又並上休書一封,便是不再想要這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