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至今都還記得,那夜天剛黃昏,她便備著要出門去。只與家裡說,是朱鳳英相邀賞月。
幾個丫頭正於房中替她打理。她今日著了件茜紅挑線薄襖,下系珠白泥金留仙裙。瑪瑙禁步泠泠儼然,正端端壓在裙上。
又見她挽了個單環髻,玳瑁插梳卡在鬢邊,垂下兩絲鬢髮。
似乎,自太學回來,已許久不曾如此用心地打扮了。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淡眉檀口,玉雪柔婉,總是與從前不同了。
環月捧上寶鴨手爐,因是深秋之夜,左右怕她受涼。阿珠亦牽過斗篷替她披上。嫣色斗篷上,恰綉了芙蓉紋樣,再沒比這更溫婉的了。
七娘蓮步輕移,出得房門,只見馬車已然在此。隨行的丫頭皆低頭立著,院外還有幾個家院相侯。
七娘低頭,琳琅忙上前替她正帷帽,罷了,又攙扶著她上車去。
丫頭們不知道,她今夜要去見的,才不是朱鳳英,而是她心心念念,想忘卻總忘不掉之人。
到那時,只讓旁人侯著,自己帶著阿珠過去也就是了。
萬事周全,再無不妥了。
七娘深吸一口氣,可為何,心下還是那般慌張?
她雙手相互緊握,屏住呼吸,只覺無法思考。她不知他會說什麼,不知,是否真能如自己所願。
謝七娘,終是有些怕了。
馬車平穩前行,可她心中卻儘是波瀾。雖面上,只見她微蹙眉頭,並無異樣,可她自己明白,此番,到底是亂了陣腳。
馬車漸漸停駐,那是城中為數不多的林子。那處的天,比街上更暗些,那處的月,亦比庭院更溫柔。
七娘在阿珠的攙扶下緩步下車,卻是難得的閨秀情態。
帷帽和斗篷將她掩得嚴嚴實實,七娘抬眼看去,只見月色中隱約見著個人。
他背身相對,在夜裡顯得朦朧而不真實。好似風一吹,便會尋而不見,無影無蹤。
七娘自嘆一口氣,不敢喚他。
那人聞著嘆息,不易察覺地一顫。
七娘又近前幾步,卻依舊看不清他的身影,終是忍不住,脫口喚道:
「釀哥哥。」
只見那人低下頭,忽一聲無來由的,沉悶的笑。
他緩緩轉過身,月光掩映下,恍若仙人。他抬起頭,將燈籠舉至臉旁,只道:
「你看清楚了,我是誰……」
七娘猛退後半步,她微啟雙唇,只驚地說不出話來。
阿珠忙扶住她,亦是一臉愕然。
那人逼近一步,蹙眉重複道:
「你可曾看清楚,我是誰?」
七娘周身有些顫抖,卻強撐著推開阿珠。
她直直看著他,忽一聲自嘲的笑:
「楷兄!」
鄆王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才高如他,傲氣如他,竟為著這樣一位小娘子,做了場竹籃打水之事。
是否在她眼中,汴京第一才子,還不如她那位出身商賈的小先生?
七娘深吸一口氣,只冷眼看著他:
「有趣么?」
聞聽此語,鄆王微微愕然。
七娘依舊冷口冷麵,又道:
「這般戲耍於我,有趣么?」
鄆王負手垂目,擠出一句「抱歉」。可言語中,卻是毫不遮掩的違心。
七娘心中暗笑自己愚蠢。釀哥哥是位君子,如何會約她夜裡相見?
若非前有離草一事,她又怎會疑也未疑,莽撞赴約?
可她真會疑么?
從前鄭明珍騙她珠釵之事,雖漏洞百出,她不也毫不猶豫地賭了!
鄆王可比鄭明珍聰明多了,單憑那學得入木三分的字跡,便足以使七娘深信。
況且,那是釀哥哥啊!
即使真生了疑慮,她便會不來么?她不知道,總還是不甘心的吧!
七娘長長地嘆了口氣,只笑自己沒用。
她抬頭看著鄆王,那本是她的楷兄,是她及其尊敬的兄長。此刻,偏是他,將自己的痴傻與愚蠢,暴露得一絲不剩。
不過,自己對陳釀的心思,鄆王又如何知曉呢?
這一切,只怕還要歸功於她那親親愛愛的好表姐!
七娘神情中帶著寒意,語氣顯得生硬至極:
「朱鳳英呢?讓她出來見我!」
「這不與她相干。」鄆王沉著聲道,「她不過是,讓我認清些事。」
七娘扯著嘴角抽搐,忽高聲喚起來:
「朱鳳英!你明知的!你卑鄙!」
她明知這是七娘心中最深的傷,她明知七娘在試著忘卻。她更明知,如此行事,七娘必定怨她……
可她偏這般做了,乾淨利落!
朱鳳英隱在樹影后,早已是淚眼朦朧。月光灑下來,眼淚泛著幽光,她顯得單薄而可憐。
「我……」她一時語塞,如鯁在喉。
七娘用冰冷的神情看著朱鳳英,像是在看一個令人厭棄的陌生人。
朱鳳英猛扶住心口,那分疏離與怨懟,直刺得她喘不過氣。
七娘亦紅了眼,卻強忍著不流淚。
她緊咬著牙,似乎是擠出了幾個字:
「我討厭你們!」
七娘說罷,又將頭高高仰起,毫不猶疑地轉身便走。
阿珠一時還沒明白過來,卻是嚇得夠嗆,只低著頭,緊緊跟在七娘身後。
見她正上馬車,鄆王這才發覺,她今日是刻意裝扮過了。
釵裙雲鬟,倒不似以往的小女兒態。行動間,自見出一分溫婉嫻雅。這儼然,是謝家有女初長成。
鄆王只望著她輕嘆,似是自語:
「也不知,那書信的落款若是我,她會不會來……」
朱鳳英轉頭看向鄆王,只見他雙目頹然,傲氣盡失。
她從未見過鄆王這等失落,不可一世的大才子,今夜總是有了可嘲諷之處。
可她朱鳳英,卻一絲一毫也笑不出來。
她深深看著他,正待言語,只見一瞬寒光驟然閃過。
朱鳳英也不及思索,直衝上去擋在他身前。
嗖!
「鳳娘!」
七娘的馬車才行幾步,只聞得鄆王高聲叫喚「鳳娘」二字。
她心下一沉,忙打起帘子往回看,亦高聲道:
「停車!停車!」
還不待馬車停穩,她直衝了下去。丫頭們又是扶又是欄,生怕她出事。
她奔過去,見著眼前一幕,霎時腿軟地跌坐在地。
只見朱鳳英心口正中一箭,鮮紅的血染滿了衣襟,頗是乍眼。
她靠在鄆王懷中,氣若遊絲,奄奄一息。
卻聽她弱聲道:
「阿楷,你方才問,若落款是你,七娘是否會來……」
「你別說話。」鄆王亦是滿臉驚憂,搖著頭柔聲阻止。
「你……聽我說完……」朱鳳英吐著僅有的氣息,「若落款是你……來的……是我……」
言罷,只見她神情渙散,雙目漸閉,任是誰喚,再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