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雖比尋常小娘子淘氣些,卻依舊常日養在深閨,更不曾出過汴京城,又何曾見過這等江南風光?
她一路行來,只道何處不新奇,何處不得風韻?恣意看來,卻是看將不盡的。
從前在王貴妃宮中,只道貴妃的陳設,已將雅緻二字道盡。只是宮有宮規,要將江南韻致盡善盡美,卻是不能。
此番到了鄆王私宅,才知何為高山流水,不食煙火。
門外匾額書有「隨園」二字,想是鄆王自題。字跡是學了陛下的瘦金體,頗得聖上神韻,確不愧大才之稱。
七娘一時好奇,遂問來:
「楷兄,門外所題『隨園』,該是何意?」
她這樣問,倒引得鄆王忽生興緻。
他只低頭看向她,道:
「不若,莨弟猜上一猜?」
七娘眉眼輾轉,思索半晌,終是不得,只訕訕搖了搖頭。
鄆王心道:確是難為她了,她也不曾來過,如何能知其意?
他正待答她,卻聽不遠處一人道:
「已將勛業等浮鷗,
鳥盡弓藏見遠謀。
越國江山留不住,
五湖風月一扁舟。」
二人聞聲看去,花影之間,不是朱鳳英是誰!
她雙手環抱,依舊一副高傲樣子。
七娘這才悟得。「隨園」二字,亦是隨緣。隨心而為,隨心而不為,隨清風明月,隨花魂鳥魂。
「隨園,原是這等深意。」七娘點頭道。
鄆王看向朱鳳英。這本是他偶然所成之詩,不曾為外人道也。此典故亦從未與她提起,她倒懂得。
朱鳳英瞥了鄆王一眼,不屑道:
「用典這般淺薄,也不算好詩。」
這是用了范蠡不愛江山愛美人,與西施泛舟太湖之典。雖合意境,卻不高明。
鄆王才高八斗,腹中典故何其之多,何至於用個眾所周知的?故而,朱鳳英這般奚落。
從前鄆王說她的詩文是繡花枕頭,今日一句詩評,總算報得當日之仇。
她得意地望著鄆王,這回,他可是在七娘跟前丟臉了,看他如何辯駁!
誰知鄆王卻絲毫不在意,反是笑了笑:
「典雖粗陋,意至即好。不似鳳娘,言語華麗,以炫才為第一要緊之事。」
「你!」朱鳳英瞪眼指著他,本想著奚落他來,怎的卻反被他奚落一番?
「鳳娘息怒。」鄆王忽作揖,又成了一派謙謙君子的模樣,「若怒了,便是本王說中了。」
朱鳳英強壓著怒火,狠狠瞪著他。
她向來最惜才名,前番已是結下宿怨,今日更添一重。
七娘見他二人又將吵起來,忙要從中勸和調停。
她扯了扯鄆王的衣袖,低聲道:
「楷兄不是說,要賠不是來么?怎又惹表姐來?」
不待七娘言罷,朱鳳英只將她拉至自己身旁:
「七娘你閉嘴!」
罷了,她又斜眼望著鄆王,忽淺笑起來。
朱鳳英又看一眼七娘,遂直呼鄆王名諱,道:
「趙楷,你既如此說,可別後悔!」
鄆王見她將七娘嚴嚴實實護在身後,笑得又那般意味深長,只覺無奈。
她知他愛慕七娘,已然深諳他的軟肋。此番得罪她,威脅起來,真是毫不手軟。
七娘與她表姐最是要好,朱鳳英若在她跟前說鄆王的不是,即便子虛烏有,七娘必深信不疑。
到那時,為逞一時口舌之快,才當真得不償失。
鄆王忙收斂了傲氣,又一番作揖。只是這個揖禮,可比方才真心多了。
「鳳娘,恕本王無心。」他賠上笑臉,「汴京第一才女,眾所周知,豈是本王說不好便不好的?」
見朱鳳英神色稍緩,他又道:
「鳳娘大人大量,是本王失言。且莫再與本王計較,可好?」
朱鳳英憋著笑,只瞥他一眼:
「既是賠禮,我可沒見著誠意!」
七娘見朱鳳英越發來勁。對方可是堂堂鄆王,這般戲弄,若真惹怒了他,怕也不好收拾。
她蹙著眉,只向朱鳳英耳語道:
「表姐,適可而止罷!」
朱鳳英看著七娘,更是想笑,只低聲道:
「沒事。」
鄆王果然並未氣惱,卻問:
「鳳娘要什麼樣的誠意?」
朱鳳英近前幾步,低頭數著步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
行至七步,她方於鄆王跟前停下,仰頭直看著他。
「七步成詩?」鄆王道。
「不錯!」朱鳳英點頭,「汴京第一才女,我可不敢當!可殿下是有大才之人,當年隱姓埋名參加科舉,一舉奪魁,端端的汴京第一才子!」
她繼而又道:
「南朝謝公有云:『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鳳娘想,殿下亦有八斗之才,就是不知,比曹子建如何?」
這便是才高八斗的典故了,七娘最是熟悉。
汴京謝氏本是南朝謝靈運後人,她自小聽家中講,先人事迹便熟記於胸了。
她倒真想看看,鄆王是如何反應!
誰知他轉而一笑,不待七娘回神,他卻已行了一步。
「三步。」鄆王忽停駐。
只聞他吟來一首絕句:
「堪憐子建八分才,
未及清秋淺淺腮。
莫道花間無玉質,
金枝粉影鳳凰來。」
此詩既出,朱鳳英再憋不得,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急忙掩面回身。
七娘偷偷瞧她,只見她面頰泛著淺紅,倒從未見過表姐這般模樣。
七娘又看一眼鄆王,只拍手道:
「果是好詩!要我說,天下有才一石,我家先祖謝公佔一斗,楷兄獨佔九斗!」
此詩四句,三句用典,到底難得。
一來,用曹子建才高八斗之典,承朱鳳英所出之題。
二來,「玉質」二字,則是書中自有顏如玉之典。書中有,花間未必沒有!
這第三個典,最是有趣,亦是此詩詩眼。「鳳凰」二字,隱朱鳳英閨名,末句又恰好提及,她適才自花影間來。當真應景非常。
鄆王這「三步詩」,只將朱鳳英誇到天上去,難怪她這等羞澀!
她才奚落鄆王不會用典,偏他用這樣多的典故誇她。既反駁了她的奚落,又叫人生不得氣。
趙楷這廝,果是好生惱人!
只聽鄆王道:
「如何?這『三步詩』,可有誠意?」
「罷了罷了!」朱鳳英依舊掩面而笑,「這一回,算你有些歪才,本小娘子便不計較了!」
此事至此,也算了結。
回城途中,朱鳳英與七娘同乘一車。
只見朱鳳英總兀自發笑,七娘一番審視,只笑道:
「表姐笑了一路,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