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鳳英見七娘神情認真,似有正事要說,遂端坐了身子,要將聽來。
七娘輕咬著唇,垂下的眸子看向一邊。
只聞得她低聲道:
「祁莨的木牌,表姐可還我么?」
朱鳳英沉吟半晌,又看了眼書案。祁莨的木牌,她並未鎖來,只置於書案右側的屜中。七娘若真下了決心拿,卻也不必同她說這一聲。
朱鳳英嘆了口氣,又蹙眉看向她:
「你又心有不甘了?」
七娘搖搖頭,她不知道。
只是她想著,此番去了,便是三年不得相見。三年後,是個什麼境況,誰又知呢?或許,他一朝外出,這就是一生的分別。
「表姐,」七娘嘆道,「只是見一見,悄悄見一見,並不與他過話。」
朱鳳英拉著她的手:
「七娘,你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的。木牌我自可以給你,你若真放不下,直去見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偷偷摸摸呢?」
「表姐不懂。」七娘忽想起許道萍來,「他已拒過我一回,我若一味纏著,只怕僅有的師徒情意,也會盡變作厭棄吧!」
朱鳳英霎時一驚。
原來,七娘這些日子的避而不見,不聞不問,竟不是放下!
而是,更放不下……
她無奈地望著七娘,一時不知如何相勸。
朱鳳英是時常出入藏書樓的,亦總在那處見著陳釀。
有時逢著,不過寒暄一句,點頭之交罷了,並不多過話。他若問及七娘,她只敷衍說一切安好,也就是了。
七娘見朱鳳英不語,只喚道:
「表姐?」
她這才回過神,遂囑咐道:
「你要去便去吧!只一處,不論發生何事,皆不許瞞著我。」
七娘自知她心存擔憂,安撫似的點了點頭。
既得木牌,她也不耽擱,次日便往藏書樓去。
她仍作祁莨的打扮,有認識的太學生見著,也玩笑說:
「從不見小祁莨來藏書樓,眼下卻也知用功了。」
七娘無心理會他們的打趣,一時,只在藏書樓下猛頓住了腳步。陳釀是不難尋的。他總愛尋個無人角落,兀自看書。若往冷清之處去,定能見著他。
可她真要登樓么?
她仰頭望著藏書樓,區區三層而已,卻顯得那般高不可攀。
藏書樓佔地寬闊,氣勢雄偉,斗拱雕欄頗得天家風度,直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將祁莨的木牌拽在手中,越握越緊,一雙纖纖小手已然勒得通紅。
去,或是不去?
七娘忽緊閉雙眼,深深蹙眉,世間怎會有如此難以決斷之事?
正氣惱間,忽聞得耳畔有人,七娘一瞬睜開眼,卻見那人靠得很近。
他好奇地審視七娘,問道:
「這是作甚麼?真想做太學生,要拜書神?」
七娘一驚,本能地向後縮了縮,誰知她腳下不穩,眼見著就要摔下去。
那人忙拉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七娘踉踉蹌蹌,險些撞上他胸口。
只見那人又將她扶穩,微揚嘴角,有些憋笑地看著她。
七娘這才回過神,忙一把推開眼前的人,又兀自向後退了幾步。
她緩了緩氣息,負手而立,正色望著他,像是審問:
「楷兄尋小弟有事?」
鄆王低頭憋笑,她如此模樣,倒也天真可愛。
他只道:
「本王方才路過,見莨弟模樣奇怪,一時好奇。」
七娘撅著嘴,又看了看藏書樓,只道:
「楷兄便當我是拜書神吧!」
「卻也難得。」鄆王點頭微笑,又道,「你與馮嬰不日便要家去了,本王想著,叫上魏林他們與你二人踐行,也不枉同窗一場。不知莨弟,意下如何?」
「好是好。不過,他們不知我與馮嬰的身份,又當如何說呢?」七娘道,驟然離開太學,總該想些可信的說辭。
鄆王笑了笑:
「方才聽馮嬰說了,你家有喜事。兄長成親,自當回家祝賀,以此為由,想來,也不算騙人。」
七娘點點頭,這倒恰巧了。
只是,來此不久,竟到了要踐行之時。聚散離合,這等古人情思,今日竟也落到了她謝七娘頭上。
她又望了一眼藏書樓,適才鄆王若不來,她會登樓見陳釀么?
她蹙了蹙眉,自知無解。
果然,這見與不見之間,是太難了。
鄆王見她發愣,遂問:
「莨弟想什麼?」
七娘倒忘了他還在,只搖搖頭,又道:
「沒什麼,不過是忽生了些離別愁思。」
鄆王點頭:
「自古多情傷離別,想來,是最斷人心腸的。」
「斷腸……」七娘幽幽吟來。
原來,這便是詩中所言斷腸。從前雖讀過許多,到底不知世事,也不大懂。
如今,望著面前偌大的藏書樓,七娘只覺若有所失,心生戚戚。此時所感所嘗,原來便是斷腸滋味。
這滋味,不苦不甜,不酸不辣,卻又五味俱全,食過方知。
她神色顯得黯淡,只向鄆王問道:
「我離去之時,是會有人相送的吧?」
只是她最想相送之人,怕是再見不得了。
鄆王見她滿目離愁別緒,細眉儼然,只道頗是動人。
他方道:
「旁人不知,我是定要來的。」
七娘聞言,心下一動,忽而抬頭看他。鄆王依舊微笑相對,自有一分溫潤氣度。
那般沉穩,波瀾不驚,似乎再大的事,再濃的愁,亦可化在他的微笑之中。
「楷兄,」七娘喚道,「多謝你。」
至於為何而謝,她亦說不清。
或許為著他說要來相送,或許為著他幫她入太學,亦或是,只為他方才那一抹安撫人心的笑。
鄆王卻是一怔,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只道:
「莨弟今日,像是頗多感慨啊!」
七娘低頭笑笑:
「莨弟?我已做不得幾日祁莨了。」
這話聽著很是傷感,鄆王仔細看她,低頭之間,倒見出難得的溫婉來。
他望著她,柔聲道:
「可我,卻一直是你的楷兄啊!」
七娘抬頭望著他,忽覺心頭一陣暖意。從前宮中,是他雪中送炭,如今太學之中,亦是他雪中送炭。
離別之期轉眼已至,七娘與朱鳳英坐上各自的車駕,太學生們皆排排端立相送。
誰也不知,他們尋常一處論道的祁莨與馮嬰,竟是眼前兩位世家小娘子。
七娘透過簾縫,又看了太學一眼。黑壓壓的人群之中,他亦在的吧!
她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似乎這一月的事,都顯得荒唐可笑。
七娘回過頭,端然而坐,只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陳釀隱在人群之中,負手而立。他想,這個不起眼的角落,她是不會注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