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忽抬眼望著他,神情懨懨:
「三郎,你不必故意如此。」
紹玉自端了個鏤花矮凳,在她身旁坐下。他審視著七娘神色,已然知她的心思。
他遂低聲道:
「你此番難過,不止是他離開的緣故吧!五郎不知你的心思,可我是明白的。究竟出了何事?」
七娘避開他質問的目光,心下慌亂,一把抓過那瓶頭油,便往手上勻。忽一個不穩,又倒多了出來,弄得滿手儘是。
正在理床的環月見著,忙拿了絲帕替她擦拭。
「怎弄得滿手都是?」她一面擦一面道,「還是喚琳琅、阿珠來替小娘子梳妝吧!」
七娘奪過絲帕,背轉身子,也不理環月。她一鬧脾氣便是這個模樣,環月遂也不大在意了。
還是紹玉道:
「沒事的,你們忙去吧,此處有我呢!」
王紹玉慣來的,與她們也熟識。環月遂點點頭,又自理床去。
他忽拿起她妝台上的象牙梳,替她梳理起來。記得小時候,他們還沒出府的膽子,有時無趣了,便相互梳頭玩。
小孩子挽的髻,大都奇形怪狀,不堪入目。朱夫人與王夫人還打趣,說他們是小妖怪!可他們卻不以為然,自以為好看得很,四處炫耀!
直至連五郎也笑話他們,方才作罷。
七娘偏頭看著鏡中的紹玉,亦想起幼時之事,竟不提防地笑了一聲。
「三郎,」她道,「你如今,已不會了吧?」
七娘雖笑了,可紹玉怎會不明白?她不過是不願提起陳釀,故意將話引向別處。
他只順著她,又笑道:
「是啊,如今七娘的發好長,我已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七娘深吸一口氣,振了振精神:
「不是說踏青去么?五哥怎的還不來?」
紹玉一愣,她果然還是心不在焉。方才已同她說過,五郎是在院門等,偏她又來問。
不過,她既願意出門,紹玉也放下半顆心來,左右比日日悶在房裡強。
聽聞城南新植了片海棠林,今年春來,慕名而來的遊人甚眾。海棠雖不稀奇,只是綿延幾里,倒也頗是壯觀。
其間又設涼亭數座,形態狀貌,各不相同。可一一看來,卻又極是和諧。
亭中另有時令瓜果點心,酒令玩物,百般俱全,專供貴人消遣。
來此之前,聽聞亭子已然全包了出去,跟五郎和紹玉的小廝們倒不好交代。好在他們幾個聰明,拿著王、謝二府狐假虎威,自然有人主動相讓。
方至此處,只見陣陣艷紅如血。海棠生而嬌艷,七娘本也喜歡。只是零星幾點方才得雅趣,眼下這樣,大抵是為了取悅遊人吧!
她忽無心賞花,卻又不好拂了紹玉與五郎的好意。
紹玉撇開丫頭們,自扶七娘下車。他小心翼翼的,便連說話也需斟酌一番。誰知七娘會不會聯想到陳釀,又一陣傷心呢?
「七娘,」紹玉笑道,「是要先看花,還是先往亭子去?」
七娘隱在帷帽中,輕聲道:
「都好,三郎安排便是。」
五郎亦從馬上跳下來,他今日著十樣錦春袍,極盡風流之態。
他只笑向七娘道:
「三郎沒安排,我倒有個安排!」
七娘與紹玉只不解地看向他。
還不待五郎答話,只見一車駕正停在了不遠的地方。
那馬車雖不比上王、謝二府的富貴華美,卻也雅緻體面,端端瞧著,想來也是書香之家。
七娘倒覺著馬車眼熟得很,遂仔細看了幾眼。
只見一戴帷帽的小娘子款款而至。她身著綾絲五彩裙,一件春日嫣色褙子,罩著玲瓏小巧的身姿。
七娘低頭笑了笑,又饒有興味地看向五郎,一面道:
「原是何小娘子啊!」
五郎嘿嘿笑了幾聲:
「她從前幫過我,我欠她個人情!左右你們也常一處玩的,此番邀她來,也算還她的。」
七娘搖搖頭。這個五哥,也太不懂得女兒家的心思了,何小娘子豈要他還?最好一輩子欠著!
七娘遂上前去迎何斕。許久不見了,她還是如過去一樣,羞澀怯懦,見著熟識之人,也要臉紅半日。
從前小娘子們欺負何斕,多是七娘護著。她心中自對七娘親近幾分。
「七娘來了!」何斕亦迎上前去,「上巳過後便不曾見你,聽謝郎說,你近日讀書頗是用功,想來不多時,便要才名遠播了。」
此話若是朱鳳英說,必是諷刺七娘。而何斕,只是尋常恭維罷了。
七娘笑了笑,又看向五郎。什麼時候,他竟與何斕這樣親近?看來,前些日子她連日傷心,倒錯過了許多好事。
「五哥邀你來的?」七娘笑問。
何斕只兀自點點頭,帶著女兒家應有的羞怯。
七娘遂挽著何斕至五郎身邊,抬頭向他道:
「既是你的客人,你自己陪好了!」
說罷,她只自跑去與紹玉站一處,又道:
「三郎,咱們先往亭上去吧!五哥,可別怠慢了人家!」
聞著此話,五郎倒也有些不好意思。見他模樣,紹玉只忍俊不禁,他拉著七娘便往前去,生怕笑出了聲。
何斕一來,倒也好了。一面打趣著她與五郎,七娘總算有些事做,不至於全心放在傷心之事上。
他們行在前頭,不時回頭看一眼五郎與何斕。
何斕身形嬌小,跟在五郎身邊,倒也相配。二人行得很慢,大抵是因著她不大出門,小足難行,五郎只好遷就著。
七娘回身掩面一笑,抬眼看著紹玉道:
「三郎,你可曾見過五哥這等憋屈模樣?」
紹玉亦笑起來:
「還當卞大娘子的事,他要傷心許久。如今看來,倒是咱們多慮了!」
他看了七娘一眼,又接著道:
「其實想想,天塌下來,有地接著。便是再大的事,過了也就過了。我倒欣賞五郎的洒脫。」
七娘何曾不知,紹玉的這番話,本是說與她聽。
可一思及陳釀,她便覺著心有不甘。一年來的朝夕相對,真能就此作罷,說忘便忘?
七娘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好在,每每傷心難過之時,總有紹玉與五郎陪著,不至她一個人胡思亂想,鑽牛角尖。
七娘心中清楚,他們自是真心待她好,若總一副抑抑懨懨的模樣,到底辜負。
「三郎,」她遂輕聲喚,「多謝你。」
紹玉倒是一愣,只轉頭看著七娘。思憶中,她還鮮少如此正色地與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