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
陳釀驀地一驚,只抬起一雙眼望著謝詵。
天下讀書之人,誰不想入太學?最博學的夫子,最針鋒相對的論學,皆不是尋常人能見著的。
只是陳釀已然拒婚,謝詵竟還願如此抬舉?
他行了個大禮:
「大人,學生惶恐。」
謝詵負手至他跟前,神情顯得疲憊,言語中帶著些無可奈何:
「是我唐突了。那回你說,婚姻大事,向來只在兩心相悅之間。我該明白的。」
陳釀從未見過謝詵如此模樣。沒了端端的仕宦架子,此刻,他更像一位純粹的父親。
一時,陳釀心有所感,直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謝詵又道:
「你與七娘的事,日後再說吧!倒是春闈,總是謝家對不住你。」
聽他言語,想必已真相盡知。這也不奇怪,陳釀一個外人都能想到之事,謝詵身為一家之主,定然心知肚明的。
對於此事,陳釀只默著,也不說什麼。
既然大家心中皆明了,謝詵又不願說透,總是想為朱夫人與二郎留些體面的。
陳釀看了看謝詵,拱手道:
「大人於我有知遇之恩,何來對不住一說?」
他避開前夜之事不說,顯然是賣謝詵的臉面。不論朱夫人他們做什麼,謝詵向來是護著陳釀的。
謝詵似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
「你心中明白便好。入太學的事,我明日便著人去辦。至於七娘……」
謝詵一瞬竟不語了。
這忽來的沉默,倒叫陳釀愈發生出愧意。七娘何其無辜,何其天真,他只覺有些不敢想她。
「罷了!」謝詵嘆道,「由你們去吧!」
他為官多年,雖手段百出,到底不失為一位君子。況且,陳釀確是個可造之材,耗了那麼些心血,謝詵總是不願白費。
方至住處,陳釀一面收拾著衣物,一面有些心不在焉。
入太學,應是如今最周全的法子。
錯過春闈,他本就無顏見許道萍。她滿心期待,一身指望全在他,眼下還不知是怎樣的傷心。
再者,因著此番之事,朱夫人斷斷是容不得他了。他在謝府一日,朱夫人便不會安心,最終受罪的,也只能是七娘。
至於七娘……
或許,她才是陳釀最不敢面對之人。
從前,他只當她是個孩子。不承想,即使小如嬰孩,也終有長大的一日。
她也會懂得男女之情,也會懂得傷心難過,再不是初見時,那個女扮男裝,無法無天的謝七娘了。
陳釀離開那日,眾人皆至二門相送。自然是熙熙攘攘,各懷心思。
他一一掃視著人群,唯獨不見七娘身影。陳釀嘆了口氣,只決然轉身上車。
罷了!相見時難別亦難,不見也好!
而此時的七娘,只呆坐在閨房的案頭,剋制著自己想要出去的衝動。
阿珠見著不忍,只勸道:
「陳先生這就走了,小娘子不去送送?」
七娘心下直直發麻。她伸手觸摸自己的唇,似乎,還能聞得他的青草香氣。他的情急之舉,卻給了七娘往後幾年的念想。
只是眼下,她同陳釀一般,亦不敢去見他。
七娘搖頭嘆道:
「那時讀書,見古人常說『近鄉情怯』一詞。當時不大懂,如今總算嘗盡了。」
她緩緩垂下眼眸,此刻,釀哥哥想是已出府了。七娘遂自拿了筆墨,開始在紙上寫寫畫畫。
她近日說的話,阿珠是越發聽不明白。她心下擔憂,只得時時陪著七娘,再不敢出什麼亂子了。
不多時,只見紙上原是一闕《一七令·論情》:
情,
易動,難平。
明月夜,碧荷汀。
伶孤煙冷,寂寥夢驚。
抱琴偎夏木,懷阮憶春鶯。
十里復還五里,短亭連更長亭。
來時觀艷芳盈路,別後生衰草滿庭。
此詞意境,阿珠如何懂得?七娘搖搖頭,只自將詞收好,夾入書頁中。
般般人生況味,到底一個情字,最難消遣。
從前,她總笑前人詩詞酸腐,矯揉造作。如今換做自己,什麼天涯斷腸,什麼閑愁萬種,似乎句句扎在她心上。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桃李皆開了,奼紫嫣紅,燦若雲霞。遠遠看去,落紅陣陣,芳華一片。
去年也是這般時節,釀哥哥一身半舊布衣,負手而來。
此去經年,他依然俊逸翩翩,卻是春回時節送君去。
「小娘子,真不去了?」阿珠只蹙眉看著她。
七娘輕咬著唇,真不去了么?他是否會等她去告別呢?
左右,他還是她的陳小先生啊!至少,他還是陳小先生……
七娘心下一酸,只猛地站起,直往門邊去。
她微提起羅裙,心中極是焦急,因纏小足,又行不快。
阿珠只跟在後面追。近日小娘子的舉動越發奇怪,也不知成日里想些什麼!
七娘還是想去見他!縱使她無數回地告訴自己,去不得!可她,終究是放不下的。
時至二門處,七娘卻猛地頓住。
只見庭院空空,偶有幾個穿行往來的婢子,一如往常。
地上車痕新添,碾碎滿地落花,像暈開的胭脂。車痕直直朝著門外的方向,竟是同他一般決絕。
終究,他還是走了……
七娘轉身回房,沒有哭,亦沒有鬧,日子過得與往日無異。
謝詵與朱夫人皆覺得奇怪,照著七娘的性子,必定是想盡辦法攔著陳釀!裝病、攔車、耍賴……哪有她做不出的事?
只是他們不知,七娘那些行徑,總是因著對方在乎遷就,方能奏效。
若心中無她,再怎麼鬧,想來亦是無用吧。
可陳釀心中,果真無她么?七娘不知道。
人已走了,如今說這個,似乎,只是個不合時宜的笑話。
她的心思,雖不曾對人言說,熟悉如五郎、紹玉,到底也解得幾分。
自昨夜聽五郎說七娘遇險之事,紹玉便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總算熬至天亮,他只胡亂梳洗一番,也不曾用飯,便直往謝府來。
七娘亦是一夜未眠,近天明時,才勉強睡了些時候。
紹玉見著她時,二人皆是滿臉疲憊,一時都有些驚詫。
七娘慣了的不理他,只對鏡理髮,因找不見桂花頭油,只四處地看。
紹玉搖搖頭,忽遞上頭油,道:
「喏!自小便愛放在床頭的,這會子又不記得了。」
七娘不說什麼,兀自接過,卻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
「七娘,」紹玉喚道,「眼下春景正好,不若踏青去吧!五郎已回過大夫人了,正在院門等著。你不是最愛踏青么?」